“就是我的,”杨璋有些失神,道:“爹,如今既要送我走了,横竖能有什么,不过是留个念想。”
杨璋还年轻,又因出身和功名两件事,一直未曾说亲。
先前两个嫡子既有出身又有功名傍身,自是旁人口中的香饽饽,上门提亲相看的人,早就踏破门槛。
至于庶子,杨峥虽然怒其不争,却也不想在亲事上十分委屈了他。
好歹是临安织造的儿子,即便没有功名,多半也能娶个家世清白的姑娘为妻,即便家境清贫些,只要读过书识大体的,他自是乐见其成。
如今可好,这小子居然在外头藏了人!
杨峥冷笑一声,审视了儿子一番,道:“你如今正经读书事上每日敷衍了事,竟还不学好,整日勾三搭四专司风流之事,依我看,你那书也不必读了,合该每日吃喝玩乐才是!”
见他不吭声,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他越发恨极,作势就要拿茶盏掷他。
吴夫人忙拦着,蹙眉道:“他也大了,横竖将来也要分家出去,你若不喜欢远远打发就得了,打出个好歹,你叫人怎么看。”
“畜生!”杨峥恨铁不成钢,论天分,三子读书天赋丝毫不输前面两个儿子,正因庶出,他格外严苛些,只盼着他将来自立门户能撑起来,没成想落得这幅模样。
吴夫人忙劝慰着,又瞪了一眼杨璋,怒道:“还不从实招来!气坏你父亲,这罪过,你和你姨娘可担得起?!”
杨璋闻言难免悲戚,想起姚清梧坐在月洞窗下做女红的温婉模样,就像心口扎了一把刀子一般,钝钝地生疼,因说道:“她如今只是个绣娘,家里落了难,流落至此地,开绣房自食其力罢了。”
上头两人相视一眼,见素日对他们冷淡的杨璋,露出这样的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是杨峥拿着手上的绣囊,却有些别的顾虑。
“开绣坊度日?”
他怎么不知道,临安城里还有这等本事的绣娘。
“她家小本买卖,这两年才有些起色,许多人都不知道。”
“知道了,”杨峥蹙眉,颔首道:“你下去吧。”
杨璋见父亲不多问,也不提把东西还给他,心下就有些急,道:“那锦囊.......”
“还不快滚!”
杨璋吓得浑身一颤,咬了咬唇,退了下去。
他心里不免阴霾,也不去姨娘那儿,只浑浑噩噩走到街面上,撞到了人也不知,不顾身后人的谩骂,依然行尸走肉般走着。
小篆从未见过公子这般失魂落魄,忧心之下,抱着一把伞跟了出来。
不知走了多久,杨璋在一间绣坊前停了下来,抬头看去,只见上头挂着四珍绣坊几个字。
晌午的天热得人直冒汗星子,门口只有逢生正在搬货,他有些惊奇地看着伫立在门边的少年郎,用汗巾子擦了一把脸,问道:“杨公子怎的不进去,站在门外做什么。”
他回过神来,眼前开始清明,见是逢生,便说道:“我来看看清梧,她在里头吗......”
逢生便说:“今日姚娘子带着莲花,一早就出门了,不在铺子里。”
“去哪儿了?”杨璋好奇问道。
“也不知是去哪里,听说是要去府衙里交货什么的。”
倒也是常理,前儿不正是有一批货,挂了单要交的么。
他想着垂下了眼,本想走之前再见她一面,谁知事与愿违,他的心事只怕要埋在心里一辈子了。
“杨公子若是有话,小人替公子转达?”逢生因见他脸色不好,生恐有差池,不免担忧地问道。
杨璋却沉默了。
天阴沉沉的又要下雨,逢生见他不吭声,便继续搬货,又在板车上铺了一层油纸档雨。
“眼见就要下雨,杨公子还是往里头站站,仔细打湿了衣裳。”
杨璋闻言,就站在屋檐底下,朝逢生笑了笑。
小篆远远地在一旁候着,忽然有人匆匆来报信,附耳几句。
他慌忙脸色大变,街角有些衙役皂吏,腰间佩刀,四处搜人。
“哥儿,快跑!府上有人来抄家了!”
小篆大喊一声,想去引开官兵,谁知衙役手上有画像,只看了杨璋一眼便认出了,他挥了挥手,一行人朝杨璋扑去。
杨璋却愣怔了一瞬,什么,抄家?
他活那么大,抄家二字从来只在说书先生口中听到过,哪里会想着有朝一日落到自家头上。
还没跑出两步,他就被官兵踢中了右膝,一下摔进了泥水里,满面污秽。
见人被制住,官差便大声道:“带走!”
不出一日,杨织造一家被押至府衙大狱的消息便传遍了四处。
沿街一带住着的家奴等人,一概都被带走,浩浩荡荡上百人,哭求声振聋发聩,惨烈不已。。
抄家的人手脚每个轻重,里里外外一地狼藉,随即几阵响雷过后,落下一阵大雨。
刀子伸向了杨家,知府衙门里也坐满了上京来的巡抚。
这一回并不是皇城使过来,而是江南巡抚陆攘,陆贵妃的二弟,寿王的亲舅舅。
这等皇亲国戚,从来只担虚职,并不搅合朝堂上的事。
但因有这等关系,旁人也轻易不敢怠慢什么。
徐佑诚脸色煞白,跪听圣旨。
“徐大人慌什么,陛下如今给你机会,又不是现下就要你性命。”陆攘曾也有科举之志,只因姐姐进宫做了贵妃,多年来不得重用,勉强在翰林院挂职,如今已过六年,好容易得了陛下信任,自然想办成几件大事。
譬如平江织造府那些个滥竽充数的,就是他上表督办的。
如今到了临安,自然没什么不同的。
徐佑诚早已吓得脸色煞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若是崔密祯来,他尚且还有余地周旋一番,可如今来人是陆攘,恐怕是个愣头青,不分青红皂白要立功的主。
“只是三天时间......”
陆攘端起茶盏,轻笑一生打断他:“三天已经不少了,徐大人,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是是是,”徐佑诚内心惶惶然,好在已有了希望,只恳求道:“杨大人向来公正,还求陆大人网开一面......”
陆攘自然早已打听了两人之间的关系,不说打断骨头连着筋,且那杨大人的嫡妻是他外侄女,哪里是能划清界限的。
“食君俸禄为君分忧,他身在织造却不能为君分忧,不是欺君又是什么。只是看徐大人的面子,若事成,本官自然不会为难他们,否则治罪二字,可不由我来说了。”
徐佑诚千恩万谢,接连磕头告罪。
一时人走了,长随忙将徐佑诚扶起来。
躲在暗格里的主仆二人,早已听得明白。
莲花推开暗门,早就吓得两腿发软,却还不忘去扶姚清梧。
经历过抄家的惨烈,她的脸色不比莲花好多少,那些惨叫声恍如发生在昨日,被拖走的,被押送至午门砍头的,鲜血淋漓的寒意都渗入骨髓。
等徐佑诚稳了心神,姚清梧才走出来。
她问道:“徐大人,杨大人家出事了吗?”
徐佑诚有些疲惫地摇摇头,道:“多半是抄过一回了。”他如今已穷尽办法了,杨家也有心自保,可架不住圣旨下得更快一步,终究绝了生路。
如今唯一的指望就在这个姑娘身上了,若她真有本事,徐佑诚本对她半信半疑,如今陆攘又来宣旨,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姑娘,只有三天,当真能行吗?”他问道。
姚清梧方才已看过那副绣品,浅浅一笑,说道:“大人放心,杨公子于我有恩,民女绝不会让杨家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徐佑诚想了半天,如今杨家剩下的,就只剩璋哥儿。
他依稀见过两面,只记得杨峥对他十分不喜,嫌他整日不好好读读书,懒散不上进。
这璋哥儿又是个庶出,连寻常人家都未必瞧得上,却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为他主动请缨,甘愿趟这浑水。
徐佑诚疑惑之余,听得她说报恩二字,才略觉得说的通。
他见这姚姑娘这行事做派,不见半点小家子气,反倒沉稳冷静,比起大家闺秀还镇定几分。兴许,是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
罢了,他想既然人找上门来,他也只能由着她去。
“这两日,还请大人备下油灯,单辟一间屋子出来,民女定不辱使命。”
“好说好说,”徐佑诚忙吩咐长随去办。
莲花心里打鼓,跟着她去了后宅,只见所见之处小桥流水,好不雅致,连那石灯都用银漆画了图文,她想起姑娘常说的那句话。
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
光是看到的,就叫她大开眼界了。
徐佑诚的夫人得了消息,早早就去寻人相助,想是无果,便面色沉重地回了府衙。
见徐佑诚还在写折子,心生悲戚,哭哭啼啼道:“你也想想法子,泉娘是你看着长大的,当初说那杨峥是个有本事的,这才说动了嫂子嫁过去。如今倒好,平白无故的,就下了大狱,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事情还没到这份上,”徐佑诚被打断,心中十分烦躁,喝到:“你哭什么哭,等我哪一日死了,你再哭个高兴吧!!”
一旁长随忙端了茶来,将今日一早的事情,告诉了吴夫人。
她愣了愣,抬眼看向丈夫,问:“靠得住吗?”
“你这会子倒去寻个靠得住的人来!”徐佑诚不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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