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密祯年少时在崔家过得不算好,二房的庶长子,常被大房几位堂兄奚落欺负,崔家是大房当家,崔二爷又常年在外,就连奴仆都敢欺到他头上。
姚氏嫁给崔二爷的时候,崔密祯已有十岁了,就像个小冻猫子,空剩一副皮囊,折磨得不像样。
那年冬天一场大病,险些要了他的命。
姑姑不忍,四处求医问药,才将他救回来。
这还是她听姐姐说起的,说那崔小郎从鬼门关里回来了,再养些时日,就能大好了。
崔密祯活下来了,可明祯呢.......
他不信崔家人会容不下一个八岁的孩童。
姚清梧红着眼眶,看着榻上宽衣解带的崔密祯,一瞬间却犹豫了。
他现下气息孱弱,若想杀了他,亦是轻松。
可他,也为救姑姑去拼过命。
“前日,我去了一趟青玉观,想起明桢的忌日就在这两日,”崔密祯脱下沾血的外袍,放在一旁,又去解里衣,道:“请道长给姚氏母亲和明祯做了一场法事,希望他们来世,能投个好人家。”
“你还记得。”姚清梧坐在榻沿上,替他解开渗血的纱布,缓缓道。
“这本就是我的母亲和弟弟,我便是猪狗不如,也不能忘了。”他蹙眉,看着跟前的人替他清洗伤口,好像回到了当初无忧无虑的光景。
大恩大情,他还是分得清的。
“你忍着些,”伤口似乎有些溃烂,这会子江南潮热,恐怕不易愈合,姚清梧取了金疮药覆上,又用干净的纱布紧紧缠住,说道:“记得不能碰水,横竖忍耐这几日,等回了京城应当还能好得快些。”
他现下倒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
她拢了拢衣裳,坐到梳妆镜前,将乱的鬓发梳理整齐。
崔密祯抬眼望过去,嘴角微微勾起,看着眼前的景象,似是沉溺这片刻安宁。
倘若当时两人顺顺当当走完六礼,过了门,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子,这样温馨的景致,也许每日都能瞧见。
只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劫狱。
私奔。
无媒苟合。
单拿出来说事,都是不容于世的。
谁能想到,他们就像是于绝望之中生了反骨,冒天下之大不韪什么都敢做,恨一切世俗,如今偏偏却又在世俗中游刃有余。
姚清梧理完发髻后,去隔间换了一身衣裳,又取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给他。
“我有些难受,你给我擦擦身子。”崔密祯的声音带了几分疲惫,缓缓看向她。
见她不为所动,他又好笑道:“怎的了,又不是没见过。我这身板,比起当年,要好看许多吧。”
“崔密祯,你还是不是人!”姚清梧恼了,又庆幸他如今只剩一张嘴皮子能讨嫌,否则他果真要做点什么,她全然抵挡不住半分。
阔别多年,他还是他,疯起来谁都不能阻止。
“我有些冷,穗穗。”
姚清梧转身端了热水来,缴了帕子,抖着手伸了过去。
崔密祯没忍心继续捉弄他,三年再相见,不该是这样的场景。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取了他手里的帕子,在身上胡乱擦了擦。
姚清梧见状,心里终是松了口气。
“你怎么找到我的?”她垂着眸子,一边收拾地上的血衣,一边问道。
“你典当的物件,我每一件都赎回来了,”崔密祯自嘲一笑,无奈道:“就搁在府衙的屋子里,每日瞧一瞧,我就高兴,知道你这没良心的女人还活着。”
“都过去了.......”
崔密祯哼笑,道:“好一句都过去了。”
他捏住女子的下颚,戏谑道:“你还没回答我,想我么。”
"不想。"她说道。
意料之中的大案,崔密祯却笑了,指腹摩挲着她的红唇,道:“忒不坦诚,口是心非的丫头。”
“你该走了。”她别过眼,说道。
见她打了包袱,垂眸想了想,说道:“衣服你替我洗了吧。”
“堂堂皇城使大人府上,会缺浆洗晾晒的人么?”姚清梧说道,她一点都不想留下和他有关的东西。
“虽然不缺,但我就想给你留个念想,若不是今日不方便,给你留的就不是这些身外之物了。”
姚清梧的脸红了白,白了又红,他怎的如今开口,就这么不忌讳......
“下作!!”她将包袱朝他面门丢过去,却被崔密祯伸手接住了。
他噙着笑,怎么都觉得这是在打情骂俏。
莲花进来递账本时,见屋子里竟有个正在穿衣的男子,手里一抖,案板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又见闻声而来娘子也换了一身衣裳,惊得莲花愣在当下。
“这这这.......”
这了半天,每个下文。
这是.......她家娘子这是在偷人吗。
又或者,这人看着好大气势,难道是欺男霸女之徒,专来欺负良家女子么?
非礼勿视,莲花知道自己不该多看,该赶紧避出去,可就是挪不动脚。
“没规矩,”崔密祯沉声道:“杵在这里,是要瞧主子的私密事么?”
私密事?
莲花越发觉得,两人之间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先出去吧,叫人煮碗红糖水来。”姚清梧吩咐道,眉眼淡淡,想着过后再与她细说。
莲花见姑娘没有大碍,情绪也很平稳,面色也还如常,一刻悬着的心稍稍放心了些。
“嘶,”胳膊一动,又扯得生疼,崔密祯们闷哼出声。
姚清梧恐怕他穿到天黑都穿不完,就伸手帮他将衣衫系好。
“哪里找来的女使,这么不懂事,”贴身服侍的人,本就该是最体贴主子的,与主子心意相通,不该这么冒冒失失。
他有些不喜。
姚清梧抬头看他一眼,说:“你想要好的服侍,自去找就是,别来挑剔我的人。”
“我自然使不着她,只是怕你委屈。”
原来那个多规矩,又忠心。
只是再好又有何用,人都死了好些年了。
崔密祯很识相地闭上嘴,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就不必多说,毕竟逝者为大。
莲花端了红糖水来,姚清梧接过,递给他道:“喝一点,补气血。”
嘴唇上的伤口很快结痂,崔密祯端起来一饮而尽,将空碗放回案上。
他打量这这座绣坊,颇有窄小,但市井之地,也不必赁大铺子充门面。以他对姚清梧的了解,维持生计便罢了,她原就不是经商的性子,能安身立命下来,想来吃了不少苦。
“你和杨璋,是什么关系?”他跟着姚清梧走进前堂,见廊下有几个孩子在躲雨,便问道。
“他是我的恩人。”
这话没的叫他不痛快,恩人,是以身相许的那种恩人吗?
“你当我是瞎子,看不出来他对你的意思。”崔密祯冷哼一声。
姚清梧不理他,说道:“初到临安时,月牙儿水土不服发了高热。我举目无亲,幸而他路过,帮了我一把,月牙儿才有惊无险。”
崔密祯看人很准,他知道杨璋就是个单纯贪图安逸的秉性,很是瞧不上。
他如鲠在喉,心里不大痛快。
“你若是再给他亲手绣的东西,我就再来讨你的抱肚。”他压低声音,透着一股自己都不耻的卑鄙之态,说道:“我劝你也歇了心思,我的女人,轮不到旁人染指。”
“说完了吗?”姚清梧冷声道:“说完了赶紧滚。”
正要说话,却见曹苗匆匆进来回话,抬头看向崔密祯时,嘴角抽了抽。
他家大人怎的换了一身衣裳,连这位姑娘也是。
还有,这嘴唇上的印记是怎么回事。
这位娘子的确生得貌美,他家大人身边比她美的亦是不少,从不见哪位娘子能近他的身。
崔密祯随手擦拭了一下唇上的口子,看了一眼姚清梧。
曹苗岂会不懂,可见两人之间必然有苟且。
他一个粗人,想不出什么好话,这姑娘看着清冷又斯斯文文,竟还有几分眼熟,莫不是他家大人强抢民女。
姚清梧涨红了脸,横竖也是百口莫辩,她便咬了咬唇,转身走了。
“有什么事,说。”崔密祯见她害臊,心情大好。
“乘风有消息了。”
他眉目沉了沉,问道:“是好消息么?”
“是好消息。”曹苗回道。
崔密祯闻言,多日不展的眉宇,终于松开了。
他转头看着女子抬手拨开玄青色的望帘,纤弱的背影跟着消失在内门里,忽而开口道:“府里带出来的信鸽还有几只?”
“有四只。”
“拿一只过来。”
不多时,曹苗便挑了一只最漂亮的鸽子过来。
崔密祯跟着走了进去,见她坐在窗沿下出神,茫然转过头来。
鸽子咕咕咕地发着声音,他心情极好的抚摸着它油亮的毛发,含笑看向她。
“你怎么还不走。”姚清梧转过头,见他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眉眼如水地望着自己。
崔密祯却不疾不徐地在她身边坐下,将鸽子放在茶几上。
“这信鸽是我亲自喂的,传信比驿站还快。”他说道:“每日水米喂个两次,就认主了。”
“我不要。”
他却是恍若未闻一般,饶有耐心地说道:“千万不要杀了炖汤喝,它肉少,不好吃的。”
姚清梧心烦,起身想赶走他,但见他面色发白,唇上还有印子,多半是见不得人了,恐怕也已经坏了他的事。
可本就是他犯浑,姚清梧将那点子内疚的心思压下,不肯接受一只鸽子。
“明日巳时,来南华楼,我告诉你清婉姐的消息。”
听到清婉二字,姚清梧心口颤了颤,猛地抬头看向她。
家破人亡,骨肉离散,姚氏女眷活着的,只有她和二姐了。
人常说树倒猢狲散,二姐的未婚夫婿家,同崔家做了一样的抉择,退了婚事。
进宫是条荆棘之路,姐姐不是去享福,而是去浣衣局劳作,每日都有熬不住折磨的宫人自戕,草席一裹就被扔去乱葬岗。
贬了官婢,就是最下贱的宫人,谁都能来踩一脚。
那日风大雪大,二姐握着她的手,红着眼眶说道:“穗穗,月牙儿交给你了,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单薄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宫门里,只留她一人在雪地里,哽咽着唤着姐姐。
就如这世上忽然就剩下她一个人了,从此再不是高高在上的官宦千金,而是庶民姚氏。
一别三年,杳无音讯,可高兴的是,二姐姐还活着。
再回神的时候,屋子里只有一只鸽子咕咕叫着,空剩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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