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他的新婚日,是她的死期

在闻黛胆大包天地明谋着要给秀雅的骨灰呼吸不新鲜空气时,久久不露面的女人终于从墙壁里走了出来。

先迈出的是一条细瘦白皙的腿,素色的旗袍裙摆漾动,锁在她手腕上的铁链跟着她拖出来,噼啦啦地响。秀雅不疾不徐地走进这一方空间,她手中不知从哪儿收了柄团扇来,扇面半掩着她的下半张脸,露出来的那双美眸轻悠悠地捩向了赖源。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赖源如同定在了原地,瞳孔涣散开,痴愣愣地呆杵着。

约略是血脉相连的因由,赖文仪下意识偏头看向赖源,却发现父亲仿佛被抽走了魂似的,她伸出手即刻抓住赖源的胳膊摇晃,“爸,爸!爸你怎么了!?”

柔哑的声线轻幽地蔓开:“不用担心,他没事;只不过,是我给他把那道封印给开了罢了。 ”罪魁祸首正捏着团扇,扇面顶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鼻尖,似笑非笑的眼转向了闻黛。

她敛着笑凝望着回首瞧着自己的闻黛,“小、可、怜——要不要,我也替你把你的封印给开了?”圈挂着手铐的手抬起掌心,闻黛被她生生挖走的灵魂里的“心脏”浮现出来,跳动着的脏器刺激着人的神经。

“我感应了一下你的心脏,你和我想的一样有意思,但……也同样可悲。”秀雅的声调逐渐转低,她搭了搭眼皮,摊开的掌心一收拢,那“心脏”便又化作无物。

闻黛正过身面对着她,一只手朝后伸,抓住了供桌上的骨灰盒,她拿着骨灰盒直视秀雅,“你还不还?我的那一片灵魂。”

被人拿着自己的骨灰,秀雅的表现却满不在乎似的,她仍旧掩在团扇后哧哧地笑,撩起的杏眼里呈出幽邃的黑,“你这是在威胁我吗?你觉得,一个死人,会在乎自己的骨灰吗?你就是当着我的面把这盒子拆了去,把里头的灰给扬了,也对我造不成分毫影响。”

闻黛捏着骨灰盒上的红线扯了扯,秀雅手腕上的铁锁却没有一丝改变,她缩了缩额心,“这是……随时间强化的咒法?”

“密宗分支弟子的手笔,这是‘诛法’。通过符印束缚目标的魂魄,随时间叠加业障锁链,没有特定的仪轨没办法解除。”站在她身后的陈斯辙上前两步,他眄睐着被闻黛捧在手里的骨灰盒,垂在腿侧的手摩挲着手指,“施术者功力还算深厚,束缚已经快形成死结了。”

“死结?那岂不是只要存在就要一直被束缚?这分支不知道是什么派系的,真够极端。”令人咋舌的残忍,闻黛搭在骨灰盒上的拇指把缠在上面的红线给拨了下去,像是仍怀挟了毫厘希望,她举目瞟了眼不远处好以整瑕地看着他们探讨的秀雅。

目光被当事人捕获,秀雅的视线轻点骨灰盒,形若无意地撩开了口:“别看了,你身边的小男生没说错,那绑在盒子上的线早就成了个装饰。”

她晃了晃自己的手腕,拴在上面的锁链跟着曳动出响声,没了团扇的遮挡,盈在她双靥上的淡笑炳然,那双眼里的神光似乎含有嘲弄,“真正的锁,早就拷在我的魂魄上了。”

百思不得其解,闻黛双眉紧聚,凝视着秀雅问道:“你当初既然可以反杀他们,为什么没有给自己破开这阵法呢?”

浮在秀雅皮肉表面的笑下去了,堆着嘲弄的眼睛滉开了神思,捏着扇柄的手没了动作,她悄然地望着空中某一处,良久后才动了唇:“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自己心里有什么执念罢了。”

“今天,你的执念可以了了。”陈斯辙侧头睃了眼缓过神来的赖源,男人依然被赖文仪握着胳膊,但他的第一反应不再是考虑自己的女儿,而是抬目瞻视着秀雅。

赖源拍了拍赖文仪的手,在将她的手拂下去以后,他一步一步朝秀雅走去,每一步都踩得沉重,直至停在秀雅面前。

望着这张和适才涌出来的记忆中无二的脸,又回忆起先前所看见的幻境,赖源的泪水比声音先从身体里出来,他擎起手想要触碰秀雅的脸,但穿过去的事实再一次提醒他——他们早已是两个世界的存在,曾经是,现在依旧是。

秀雅缄口无言地回视着他,相对的四目里,一双热泪盈眶,一双销寂无光。

他是转生后的他,她是前一个世纪的她。

“秀雅。”闭合了似的喉咙眼被艰难地扯开,赖源的嗓音粗粝了,他紧紧凝注着她的眼睛,跟随前世记忆涌出来的歉疚和心疼席卷了他,“对不起,对不起……”一字一字颤抖地从唇间蹚出,他紧蹙着眉头,泪让他视域里的面颊模糊。

他喃喃着:“当初,我应该强行带着你私奔;我应该直接上你家里提亲……”

“没有应该。”微仰着下巴凝睇着他的女人语气平淡地打断,她的眼睑向下坠了坠,声音轻得仿若蒲公英:“你带着我私奔,我们就一定会有好结果吗?我们真的私奔得了吗?你直接上门提亲,那些人就会答应把我嫁给你吗?他们要的是明确的利益,那时候的你,给得了吗?”

连重来一次,他们的结局转好的概率都微乎其微。

秀雅低了低下巴,她擎起团扇,将下巴抵在团扇顶端,错开的眼睛连余光都不去看赖源,“我死之前,听说你结婚的消息。真可惜,去不了你的婚礼。刚嫁给王坤的时候,总禁不住想,要熬一熬,熬到你成家——你一定会成家的,你的亲人非要你成家不可的;我只想着,要去见见你的新娘,再久的未来,还想见见你的孩子。很贪心吧?大概上天也觉得我太贪心了,所以,我没有未来。”

他的新婚日,是她的死期。

那一段段的记忆再度覆盖在赖源的脑际,他在恍惚中回到了百年前。

身上的西装束缚他的躯体,手臂被身着婚纱的新娘所挽,他们的脸上皆没有笑意,在笑的是参加婚礼的宾客和他们的父母。走向神父的每一步,都跨得艰困,像在奔赴刑场。走在那段路上时,他不断地妄想,只有妄想着身边人是秀雅,他才能在神父面前说出“我愿意”。

在婚礼确定的三个月前,母亲当着他的面扯过白绫抛到房梁上,涕泪横流的妇人站在高脚凳上,手拽着白色的布绸,她掉头满含失望与悲痛地瞪眼看他,哀凄地喊道:“生了个孽子啊,生了个孽子啊!为了一个已经嫁作他人妇的女人,你居然想要一生不婚,让我们李家断子绝孙!我无颜面对李家的列祖列宗,我无颜再活下去了!”

这样的闹剧每隔两天就要上演一次,他身心俱疲,却依然屈下双腿跪在高脚凳前,磕着头想要再一次陈述拒绝包办婚姻的言说,然而还未等他开口,祖母大限将至的消息就被下人给传了过来。

如遭雷劈,他粗溜一下爬起来,跌跌绊绊地跑去了祖母所在的卧房,睄着躺在床上呼吸缓而沉的祖母,他挪着腿走近。

父亲甩来的一巴掌扇醒了他,“孽畜!看看你祖母,你好意思让你祖母至死都看不到自己的孙子成婚吗?堂堂男儿竟然要为了一个女人让家族血脉断在这里,你还有良心吗?!”胸膛的拍打声使当时的李源头脑嗡嗡。

顶着滚痛的脸,他匍匐在床上,紧紧握着祖母的手,贴近祖母的耳朵感受着孱弱的话息:“要找个好姑娘……结婚,有个孩子,陪着,好。要开心。秀雅,是好姑娘。”

自从病后,祖母的记忆越来越差。从前,他最常把自己和秀雅的事说给祖母听,父母愿意让他娶秀雅也离不开祖母的推波助澜;现如今,秀雅已经嫁给了别人,祖母的记忆却依然停留在当初。

泪一颗颗砸在被单上,他攥着祖母枯老的手,指腹在祖母枯萎松垮的肌肤上摩动,哽咽着答应道:“好,孙子结婚,生个孩子来常陪祖母,祖母要开心,祖母要等到您的曾孙。”那颗发誓要坚守忠贞的心被他亲手敲碎。

妻子是由父母定下来的,他和那家的小姐按照长辈的期望约会了几次,在交谈中他得知,那位小姐亦是心有所属,但她的心有所属,已经在当时的纷乱中去世。

那声幽幽的女声仿佛游进了记忆的画面里当背景音:“这世上,有几多人的身能由己?”

他们结婚了,在结婚的第二天,他闻知了秀雅的死讯——被登在报上,王家给的说法是秀雅秉性浪荡,最后因花柳病而死。世人皆骂她有辱门风,是□□,死不足惜。

他只知道自己的世界满目疮痍,他的秀雅从不是那种人;他知道她的死另有隐情,但他鞭长莫及。

在战乱时会将自己仅有的一些钱全数拨出去的人,怎么会是恶的?他与她相恋,做过最出格的事情也只不过是牵牵手。他知道她的死另有隐情,但他鞭长莫及。

交好的友人拍着他的肩膀,本意是劝慰,说着一句句:“幸好你当时没能跟她在一起,否则啊,这绿帽子都不知道要戴多少顶。”

他情绪失控地甩开友人的手,他在餐厅里扯着嗓子大喊——“她不是那种人,传言都是无稽之谈,她是被迫的!”其余人俱拿他当失心疯了的,连着友人看他的目光也是怜悯的,他们觉得他是无法接受事实。他知道她的死另有隐情,但他鞭长莫及。

他无能为她澄清。

如所有人期待的那样,他和自己的妻子在第二年诞下了孩子。

孩子的性别也如众人所愿,是个男孩;他和妻子也庆幸,不用再继续生了,不用再勉强着做亲密的事情。曾孙被抱去了瘫痪在床的祖母面前,达成所愿的老人当场阖目离世。他知道,他什么都没有了,接下来的他,不属于他。

不知道秀雅的坟墓在哪里,他就趁着夜色站在月光下,仰头眺望凄冷的夜空,他呢喃:“我会去找你的,你再等等,再等等……我会去见你。”

他殉情,是死得轻巧,但妻子一定难以落得着好,孩子起码还能靠着身份过得不那么糟,但妻子若是成了寡妇,定要被旁支的亲戚刁难;要是他死了,他母亲恐怕又要一哭二闹三上吊,说妻子是灾星——他母亲是干得出来的。

所以他不能死,他还不能死。

相敬如宾的感情得到了他人的赞颂,妻子替他开着果仁时笑道:“人人都说我嫁了个好丈夫,不出去花天酒地也不纳姨太太,一心投在工作里。”那么轻一点的笑意在话音落下后便没了,成了叹息。

房间里岑寂无声,再度开口的依旧是妻子,她摩挲着手里的坚果的外壳,“你的确是个好人,如果能和你的爱人长相厮守……算了。我偶尔也会想,如果我的爱人没有死,我和他是否能过得比现在更好;想过了,很难;或许他会做出大部分男人做出的事情,令家里的女人痛苦的事情,或许我们会没那么富裕,会很辛苦;但我还是想和他在一起。”

他捧着书没动,心中在想,他也是——但没可能。一整个李家需要他来撑;病中的祖母,他不可让她抱憾离世。有太多要负担的,促成了如今的他们。

儿子一日一日地长大,在他和妻子的教导下也算是成了才,报纸上刊登的是儿子的作为。他想他该走了。

父亲在去年离世,母亲如今也因年老而收敛了脾气。

他留了一纸遗书,用最初母亲威胁他结婚的方式自杀——白绫抛在房梁上,他挂在白绫上。

他和秀雅的事情被妻子讲述给了儿子听,留下的遗书仅有短短几行字,一是要儿子行事不可忘本,二是要儿子将妻子照料好,三是宽容地愿儿子自由,千万及时行乐;四是有关他自己。

【……烧作骨灰,洒去浏河。我让她等了许多年,不晓得她在世界的哪个角落,我得去找她了。】

他不知道她魂归何处,当年不见王家为她立坟,猜测她没安葬,索性自己也不“安葬”。水流会引领他找到她的,不论她在何方。

幸喜儿子完成了他的遗愿,即使背了个不孝的名头——把亲爹烧成灰,又把亲爹的骨灰扬河里。

真难过的一章。

天天开心,祝你们越来越幸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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