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瑜蓝的夜将世物轮廓模糊,模糊的不止世物。
积成小山的雪不小心踩到就是一脚“咯吱”,朦胧中,陈斯辙站在副驾驶门前替她将门打开,挑了下眉毛的闻黛掠他一眼坐进去,“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好心,生病可以让人性诞生吗?”
松开的门小小地“嘭”了声关上,绕回驾驶座处上了车的陈斯辙自顾自系上安全带,嗓子似乎沙得更厉害了:“你不会说话可以选择不说。”好一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前常是闻黛这么说他。
扣上安全带的手没乖乖靠回来,闻黛伸长胳膊,手掌搭在陈斯辙的额头上。
额前的头发蓦然被蹭开,微凉的手贴上了额头,陈斯辙搭在档杆上的手顿住。
偏偏他额头上的手毫无边界感地贴得更紧了些,耳畔是彻响在封闭的车内的她的声音:“啧……烫成这样了啊,这应该就是传说中敲个蛋上去就能熟的温度吧。你真能忍啊陈斯辙,脑袋烧成这样了还能开车跑出来帮人处理事情,你才是忍者神龟吧。”分明是脆甜的声线,游出来的字句却不那么动听。
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抬起来抓住她的手腕,陈斯辙把她的手给抛回去,而后两只手各司其职地操纵起车,“你懂敬业么?”
被发动的布加迪吸收着夜的光,在车表流淌。
然而车内的画面并不如车外侈丽。
碎碎念的闻黛口水不会干:“你发烧了还敬什么业?况且这也不是你的主业呀,而且就凭你那律所合伙人的身份,一小时八千的咨询价,你也不差帮人算卦做法事赚着的这点儿钱吧,你在这些事上耗费的时间换到处理你那些案子上,都不知道能多赚多少,你不跟做慈善似的了吗?”
尚处于高热中的头,需要陈斯辙抵抗瞌睡虫和混沌,副驾驶上又像载着只珍珠鸟,他哼了声:“我看你合适去唱单口相声,打打快板也挺好。”语气很有阴阳怪气的嫌疑。
“什么啊,不识好人心,我这是防止你开车开着开着就晕过去懂不懂?毕竟让一个病号来开车,我心里还挺悬乎的……不过,”
闻黛偏过脸对着他,昏晦里,只看得出他的侧脸肌肤透着一种莹白,莹白之外的色稍深,猜想是发烧带来的红晕,“你发烧多少度啊?你真的能一直保持清醒吗?你吃了药吗?你这个温度,其实我觉得应该去看看医生。要不咱们把车停下来喊个代驾吧,我没考驾照没办法顶替你。”
冷笑回复了闻黛,陈斯辙眼仁没错一下,他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的手谙练地打着圈拐弯,“后面的话才是你真正想说的吧。三十九度而已,吃药才会让我不清醒,你不知道大部分感冒药都有催眠作用么?我没昏过去就没有看医生的必要,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
然而副驾驶的人倏地没了声,寂然覆上来片晌,额心蹙了蹙,陈斯辙转头去眱她,挑高了声调的不爽表露:“你该不会是睡……”
当目光落在她身上时,不爽戛然而止,陈斯辙紧急把车刹停,他偏头拧眉盯着身旁人,“你怎么了?”
躺靠在副驾驶上的闻黛正捂着腹部,皱起来的五官酿造出痛苦的忍耐之意,她艰难地从喉咙里推出声气来:“去…去医院……我胃疼。”
“好,你再忍忍。”陈斯辙利落地重新踩下油门,倦怠的精神被刺激得清醒,他一路向最近的医院疾驰而去。
抵达医院后将车停去停车场,松开安全带下了车的陈斯辙动作匆遽地绕去副驾驶那侧,在车门打开后,他弯下身探进去把闻黛吓了个不轻。
手短暂地从腹部离开了少顷,闻黛撑圆了桃花眼,惊恐地望着面前骤然放大的脸,她的肩膀下意识地往椅背里侧缩着,“你你你你干嘛?”
被病态的红染着的脸上青黛色的眉紧了紧,陈斯辙垂着他那双狐狸眼与她相对,“你自己走得了么?”墨黑的瞳子里,神采间似乎真的有担忧。
虚虚挨在羽绒服外侧的手干愣了一会儿后又捂了回去,闻黛再度低下头倒吸着气,她缩着眉头捂着腹部道:“自己走还是走得了的……你让让。”
自己从副驾驶上钻出去,往医院急诊部走的一路上,闻黛的手就没离开过腹部,她两头的肩膀往内拢着,仿佛正在忍耐着剧痛,只不过步子迈得还挺利索。
待进了医院门诊大楼,跟着陈斯辙走去了挂号窗口的闻黛变了脸,捂在腹部的手拦住了欲要和窗口内挂号员沟通的陈斯辙,内拢的肩膀舒展回去,她抓着他的胳膊往自己身后拽了拽,抢着过去和挂号员面对面,脸朝着愣在旁处的陈斯辙指了指,“你好,他发烧三十九度,挂发热急诊。”
第一次在陈斯辙脸上看见茫然的神情,偏偏目下又没机会让闻黛记录,她拍了拍他的胳膊催促道:“手机手机,这儿的电子就诊卡你有吗?没有就开电子医保。”
转过弯来的陈斯辙抿抿唇,他掸了一眼落在表情理之当然的人身上,手伸去口袋里捞出手机,不一会儿就翻出相应页面递给了她。
量体温、测心率、测血压、抽血等一系列检查项目结束,坐在输液室的陈斯辙已经做完了皮试开始挂点滴,待在他身边的是上演了一出诱敌深入好把戏的闻黛。
“做皮试痛吗?”达成目的的闻黛是一身轻快,好心情地歪头凑到他面前搭茬。
对上那双扑着眼睫的桃花眼,视线从那两颗瞳仁里的晶亮挪开,面无表情的陈斯辙牵动唇瓣:“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听得出来他很不爽。
摊出无辜神态的闻黛耸了耸肩,她眨着眼道:“我又没发烧,我也不是病号,想做皮试也没办法呀,不能浪费医疗资源嘛。”
“呵。”冷笑没收住,陈斯辙乜斜着她,臭着脸讥诮道:“看来说相声和打快板都会委屈你,这么好的演技,不进影视圈还真够可惜。”
像是听不出他的讽刺,闻黛往后攲在椅背上,悠悠然道:“可惜也没办法咯,我注定是影视圈得不到的人。”
“哈。”这声不是冷笑,是气出来的。陈斯辙顶了顶腮帮,他另一只还可活动的手托着手机,大拇指的指腹在屏幕上快速地点划着,给家里发了条消息表明自己当前的情况后便熄了屏。
还没出正月,医院输液室里仅有他们两个人,白炽灯的灯光乍一瞧刺眼,时间长了竟有种要被催眠的感觉。
百无聊赖地捧着手机看起了无声动画片,闻黛忽地头顶一沉,她怔了怔,旋即小心翼翼地捩过视线去瞄身旁,觑见的,是身边的男人大腿边垂落着的放松蜷着的手。
睡着了啊……
想拍下来。
被自己的第一反应吓了一跳,闻黛眼皮本能地撑起,桃花眼傻愣愣要撑圆溜似的。她慢吞吞地切出动画片播放页,手指戳开相机,而后手机举高,拇指按下快门。
嘿嘿嘿,黑历史不留白不留。
可惜缩回来的手机屏幕上映着的照片实在难以担上黑历史的名称。照片中的男人身体微微斜侧着,脑袋搭在她的头顶,柔软的碎发下是因倦怠而合上的眼睛,眼尾的泪痣缀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韵致,郁黑的长睫像西方的洋娃娃,晕在莹白上的淡红,与那张整容模板丘比特唇的红润增添出冶丽的成分。
好一张女娲毕设。
闻黛咬了咬酸滋滋的后槽牙,她摁灭手机将其揣回了口袋里,在熄屏的前一瞬,显示的时间让她也选择了凑合着小憩。
为报复头顶压着的脑袋般,闻黛索性也把陈斯辙距自己最近的肩膀当靠枕,歪了歪头大剌剌地靠过去。
闭上眼时只想着一定要比他先醒,她可经受不起一睁眼就被这厮呛嘴的体验。但原以为并不困的精神,却在她闭上眼没多久就引着她沉入了梦乡。
过来换吊瓶的护士在瞧见依偎着入睡的二人时,不自觉地放轻了动作,唇角止不住地上翘。
在这片瑾瑜蓝的夜里,模糊的不止世物的轮廓,还有两人间心照不宣的边界。
立起的高墙,在这一夜敞开了城门。
天光于不知觉的时刻大亮,先把眼皮撩开的是陈斯辙。
歪了一整宿的脖颈泛着酸痛,同时僵酸的是他的右肩。
后知后觉贴着肌肤的发丝触感,陈斯辙滞了一滞后垂下头,只见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正靠在他的肩膀上,来自发丝的浅香萦绕于他鼻腔间。
女人呼吸极浅,饶是他们这样极近的距离,他也听不清她的呼吸声。但肩膀上的脑袋倒是不轻。
身体仿佛被窗外的冷空气单独冰冻,陈斯辙全身发僵,他低了低目光,原本插着针的手背只剩下医用止血贴,而另一侧,是闻黛坠下来挨着他大腿的手。
另一只右手倒是被她揣在温暖的口袋里,独这一只左手在外不知待了多久。
被她那只手挨着大腿的感受怪异,陈斯辙探出手去想把她的手放回她口袋中,在抬起她的手腕时,羽绒服的袖口从她纤细的手腕上下滑,于是入目的又多了皓白内腕上的疤痕。
肉粉色的细疤条交错着布落,端着她手腕的手僵停在半空,陈斯辙眼神复杂,他挪动目光拖到她脸上停滞。
醒来时的闻黛做的第一件事是揉脖子,酸痛不已的脖颈被她按揉着,缓缓抬起来的脑袋还没清醒,手被抛回来的感受敦逼她从梦境走到现实,懵然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到把自己的手丢过来的人的脸上。
陈斯辙揉着自己又酸又痛的肩膀,他斜睨着闻黛,冷嗤道:“真不知道你是病号还是我是病号,压了我几个小时的肩膀。还有你落在外面的手,要不是不想我才挂完点滴就轮到你挂点滴,我才不会把口袋分给你。”
仍有些雾蒙蒙的桃花眼呆茫茫地对着他,闻黛霎了霎眼,本能地反问道:“我貌似没有问你什么吧?你在着急地辩解什么?”
“还有,是你先压到我脑袋上的,你肩膀酸,我脑袋就不疼了吗?况且脑袋应该比肩膀更重要吧?”逐渐清明的眼睛伴随着闻黛逐渐清醒的大脑,她挺直了脊梁骨反诘他。
原以为占上风的闻黛被陈斯辙接下来的一句话轻易击溃——
“你刚睡醒还没刷牙,嘴里有味道,别说话了,怪熏人的。”
眼睛彻底瞪圆,闻黛从椅子上腾地站起来,她瞋视着陈斯辙,音量不自觉拔高:“你少在这儿给人泼脏水!什么意思啊你,难道睡一觉睡醒没刷牙的就只有我吗?我又没有口臭,你怕不是在贼喊捉贼!”
神闲意定地欹着椅背,陈斯辙只是徐徐然地掀着眼望她,拖出喉咙眼的嗓音语气捎着促狭:“你看起来好像很急,一般只有被说中的人才会这么急。”
被拖长的声调配上他悠悠耸了下的单侧眉梢,传达给闻黛的贱意可谓达到顶峰。
深吸一口气,努力平稳下自己躁动的情绪,以及想捶到他脸上的手,闻黛冷静道:“陈斯辙。”
“嗯?”他挑眉睐她。
嘴角被公式化地翘起,酒窝呈现在颊侧,闻黛咬着牙道:“你要不挑个你喜欢的吉祥日子自己死一死吧,不然我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忍不住亲手送你上西天,还不如你自己了结,你好我好大家好。”
……
布加迪在履行完将人送到奉安区某一老旧小区门口的任务后,便疾驰而去。拎着在常海区买的早餐,刚从暖气里出来的闻黛被冷风刮得脸生疼。
还真是庆幸陈斯辙没有泯灭人性把她撂在医院不管,跟他吵嘴之前,真该琢磨琢磨之后还得谁送自己回家,毕竟从常海区回来的车费还是能省则省的好。
一只手只从袖子里伸出几根可怜的手指挂着早餐,另一只手从口袋里出来揉了揉被冻得发僵的脸,闻黛扯过脖颈后的帽子把脑袋罩起来,下意识昂起下巴。
目光径自去了深夜离开前瞧见的那户站着个人影在窗边的人家,青天白日里,对比其他户的阳台,它那儿仍旧微微亮,看得出开了灯,站在窗户前的人影也依然在。
天天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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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手腕上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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