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个坡开始，直行加左扭绕行约略两公里处，又要下一次坡；坡中道的右侧建着座房子，独栋的两层小平房，没有过多的别墅装饰，仅仅是毛坯外墙上砌着瓷砖。

三轮车停在别墅旁边的水泥地上，几头牛牛钻进了小平房另一侧的牛棚里。

拎着饲料桶去牛棚的大娘袖子撸到了小臂上，她另一只手拖着装有干草及粗饲料的拖车。

到了牛棚，先泼进去的是混在饲料桶里的糊状物。闻黛一路像个跟屁虫似的跟着她，不好意思吃白饭不干活，她上手想替她把那车干草及粗饲料给倒进去，然而大娘先行一手。

把拖车给拽过来的大娘将粮食倒进牛棚里，她掉头瞥了瞥闻黛，咧开嘴笑道：“可没有让客人动手的喔！这种累活脏活的，漂亮嘞小妹边上看到就好。”

待大娘把手里头的活儿给忙完，尴尬旁观的闻黛跟在她身边，挤着一群群脚上挂着红绳的鸡回了屋子里。

洗了把手，大娘才端着水杯过来递给闻黛，伸着还挂有水滴的手，指向靠着墙摆放的竹木床，“你坐到，坐到。”

端着水杯坐去竹木床上，闻黛另一只手把自己放在上面的背包捞过来，她从背包口袋里掏了掏扯出钱包，抽出里面所有的红钞，递向搬了个板凳过来坐在自己侧前方的大娘。

“我来这里的目的，想要达成恐怕离不开姨你的帮忙，还得在你家里吃住，太不好意思了，这点钱你先收着吧……如果你接受线上转账的话，我也可以再给你转点钱。”

下乡还随身带现金的习惯是西城普莱提一行逼出来的，再者是，的确有许多远离城市的乡民，比起手机上虚无缥缈的数字，更喜欢能握在手里的钱。

原以为大娘接下来会跟她玩一把“哎呀哎呀，不要不要”的游戏，但相互推拒的戏码没排上场，大娘那两颗清明的黑瞳仁肉眼可见的冒出光。

她不客气地接下了闻黛递过来的钱，当着闻黛的面点了点钱，又举起来捩过上身，借着门外的光看了看几张钱币。

“行，那姨就不跟你客气了，你有啥需求尽管说，虽然我们这儿偏，又是乡下，但姨指定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的。”把钱给塞进裤兜里，大娘的嘴角钉在了脸上似的，眉开眼笑地望着闻黛。

她肯将钱收下，闻黛还更安心。

回以面前淳朴的大娘一抹笑，闻黛如实相告：“其实我这次过来是有个案子需要处理。我有个妹妹，今年十四岁，被人贩子拐走了，目前已经失踪了三天，我过来这里就是因为我个人怀疑她在这个地方。”

“你肯定比我更清楚这个地方有过什么事情，我不是非常了解，我也不是为了抹黑这里，只是这儿位于漓州和尔城的交界处，行案员在市区找不到线索，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话里真假半掺，的确是妹妹，但不是亲妹妹；来这里不是因为怀疑，单纯是占卜了一路的方向把自己给占过来了而已。

在闻黛的叙述过程中逐渐变了表情的大娘把头埋低，她的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手指摸着下巴，沉默了半刻才吭腔：“你怀疑的没错，我也不觉得你在抹黑我们这个地方，这点你不用解释。你想去的地方是不是那老远儿的那旮旯？”

她把脸抬起来，一条胳膊伸直，指着左侧。

按照刚才村子所在的方向来看，的确是她所指的方向。

瞅着闻黛把脑袋给点了，大娘没了笑的脸上堆积着沉重，她的手半盖着口鼻，吸了下鼻子后放下手，似乎是真正从思索里回了神，“我以前就是那个村子的，那里头确实有人口拐卖的事情。”

“不过待在那村子里的大部分都是人贩子，被拐了的人会在那里待上一段时间，一般是两个星期，这段时间，他们叫‘品货’。我是早就从那村子里出来了的啊，这你放心，这些消息都是我爸妈过来跟我说的，他们还在那村子里住着呢，毕竟是上几辈子的祖宗都待的地方。”

“我给你唠唠‘品货’昂，品味道的品，就仨个口那个；货是货物的货；他们没把拐来的人当人，都是货。像那种忒漂亮了的，他们自个儿会先试试，这就是品了，完了再给其他人尝尝，都觉得不错，就挂到网上找买家。”

“听他们说是有什么专门的群聊，反正里边儿有的是人买；像我说的这种忒漂亮了的不会卖给没老婆的光棍。从前那会儿我还没从村子里出来的时候，他们还能直接把人卖去国外，不过更多的是卖去全国各地。”

愈是听，心愈是凉。

大娘的两条胳膊横抱在胸前，撑着自己向前趴下去的上身，昂起来的脸上，眼睛没有聚焦，看得出在回忆。

“最早的时候……离现在都有三十年了吧，那个时候最吓人，村子里的漂亮的，管你男的女的，只要你爹妈愿意，只要钱给够，他们也就卖了，最先卖的是自己村子里的。我受不了啊，我就跟我丈夫从那村子里搬出来了，在这儿建了屋子生活。”

脸上的鄙夷搭上依旧没有聚焦的眼睛，大娘摇着脑袋道：“你想象不到的，他们不是人，畜生都干不出那种事。”

“三十年前他们就能把人卖去国外，你想想；那会子是有拉货的人过来接的，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联系上的，但当时村子里的人都出去，出去走南闯北，估计是这么认识的。蛇鼠一窝，他们这群人能够搭上线也是神了。”

她把手伸去裤子兜里又摸了摸闻黛给的那些钱，又一次低下去的脸没抬起来，动作也像是被定住，舌头藏了片晌才重新上任：“三十年前他们也会品货，但不像现在这种品，还不至于没卖出去就先自己动手，那会儿人挑得很。”

“现在的时代开放了，也便宜了他们。你给我的这些钱，哎，也算不得是亏本买卖了。”

“是觉得我给太多了吗？没事的……”闻黛举起手摆了两下道。

不曾想大娘立时打断她：“是觉得你给太少了，这事儿可险得很嘞，我要是帮你去找他们的老巢，被他们发现了我可比你倒霉多咯，我还有父母住在村子里嘞，我爸妈要是被他们欺负了可怎么办？那群人杀人都不怕。”

瞟着闻黛的目光里有不赞同，她顶着副自己吃大亏的表情。

紧接着大娘又换了一种腔调，嗟叹道：“不过也算不得是亏本买卖，晓得我为什么这么说伐？其实噢，我自己心里也有点愧的。”

她举起手屈出大拇指，大拇指指节砸在她的心口处。

“老是看到那些车子轰轰轰地从这外面过去，我门儿清里边有人的哇，我知道，好多人都是被拐过来的，也知道他们好多的下场都好可怜；但我帮不了，我要先把我的家给保住啊！所以，我还是肯帮你的，你都到我面前了，我估计，这就是我赎罪的机会。”

大娘阐述时绘声绘色，她举着胳膊摆着手势，末了又指向前头正中央挨着墙摆放的佛像，“看，看那。”

闻黛顺着她的意将视线捩过去，摆在架子上的佛像似乎是观音菩萨，立于莲花之上，静谧地做着永恒的手势在那儿，低着眉目的姿态似乎也是永恒的。看得见吗？

没由来地冒出了问题，闻黛凝注着佛像默想——观世音菩萨，会不会在像里悄悄地抬眼，看看被运进来的“货”里，那些向上天求救的人，看得见吗？而那些造下孽的人，又是不是也在家里供了尊佛像，或者供着许多神的像？

“你的出现，肯定是菩萨让我赎罪了，我会帮你的。这笔买卖不亏。”大娘也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她叨叨咕咕地从凳子上起来，步伐紧凑地走到佛像前方去。

底下的柜子被她拉开柜门，一捆线香拿出来，三根香被抽出来，她握着香凑到燃烧着的蜡烛前面去蹭火，渐渐冒出烟的线香在她虔诚的站拜结束后，插进了香坛里。

随即又是三根香被抽出来，大娘冲干坐在竹木床上出神的闻黛招了招手，“来，快来，给菩萨上上香，让菩萨给咱们保保平安，那里可危险咯。”

被叫回了神的闻黛身体比脑子快，她径直往大娘的方向走了几步，一转眼，手中已然捏住了大娘递来的三炷香。

“诶，来，先蹭个火。行，低头——弯腰——好，再来。”

傍侧的大娘成了上香指导人，偶尔上手，先是拉着闻黛的手，让香去蜡烛处蹭火，再是拜时摁着她后肩的位置下压。

拜了三拜的闻黛终于能够站直身，她像个提线木偶，温顺地捏着手里的三根香按照大娘的要求插上。

她把眼向上望，比她高出一些的观音似乎是在低垂着眼睛回视她。

但愿所求有所得，不止她。

缩回来的手插进了口袋里，露出的手机屏幕显示着录音的时长，她按下时长下方的标钮。

一阵鞋底摩擦地面的沙沙声传来，闻黛回过头，视野里的人先是块黑的，在眼睛渐渐适应后描摹出了他的形貌。

打着绺的头发里，额前的卷着往头顶飘，头顶的朝两侧翘，一张晒得和大娘不遑多让的黄土地脸皮上沟壑纵横。

个头不高，但从露出来一截的胳膊上看，人很精壮。

男人大约是没料到家里会有外人，把手里的家伙事儿给放去了墙角后，就扯了扯一侧随便的被裤腰给扎进去的上衣。

他粗略地扫视了一圈闻黛，冲大娘撇了撇嘴问：“这是？”

“路上遇到的小妹子，人家找我们帮忙嘞……哎，我跟你唠一遍吧。”大娘见他仍是副茫然不知所云的模样，眉宇里有些不耐，叹了声又上前去跟他解释。

将来龙去脉详细地扯了一通，大娘跳跃性地陡然扯着男人的衣服，拧紧了眉头问：“你又跟着底下那老头儿去城里捡活儿干了？你要我说你好多遍哦——等下那些人坑死你，他们都是有钱拿的拉你这个人头，你累死累活结果人家赚的还比你多……”

被拽着衣服挨着劈头盖脸的骂，男人瞟了一旁尴尬旁观的闻黛两眼，他推了推大娘的肩膀，扭着脸不耐烦地打岔：“说说说，说那么多，你赚到了钱还是我赚到了钱？有钱就是咯。让人家客人到旁边看我们吵是吧？”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被透明塑料袋裹着的煎饼果子递给了大娘。

接过煎饼果子的大娘态度骤然间软下来，笑逐颜开地抓着煎饼果子探脑袋去男人面前，“嗳唷，你记到了我想吃啊？前头我自个儿出去都没找着谁在卖，还让你买到了哦！”

似乎是不适应在外人面前这样相处，男人“哎、哎”地推了推她的胳膊，转头睃向了闻黛，抬脚走几步停到人跟前。

“你放心，这个事我也会帮忙，多少人家里没有女娃子？没有女娃也有娘跟婆，我晓得那个事情有多畜生。这个事情会不会跟行案员打交道哇？”

和男人闪着亮色的眼睛相对，闻黛迟疑了一会儿道：“应该是会的。”

男人眼睛里的亮光更甚，连带着微嵌着褶子的眼皮都撩得更上了，他按捺着已经表露出来的激动和兴奋，不符合年龄的少年心性露出马脚。

“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行案员，为民除害是伐？一直没这个机会噢，这下我也可以立下功咯。”他嘿嘿地笑起来，抖着肩膀地乐。

面色复杂地瞧着这大爷跟大娘，闻黛莫名觉得悬乎，这俩人瞧着怎么怪不靠谱的呢？

一个收不住笑把心思都写脸上，一个抓着煎饼果子吃得起劲。

匪寇婚媾，匪寇婚媾。闻黛给自己洗脑。

晚上的饭菜是大爷和大娘一块儿做的，没专门买荤菜的两个人差点就去把一只鸡给杀了，幸好闻黛听见鸡叫发现得及时。

摆在桌上的菜几乎尽是绿，素炒蒜薹、清炒青菜、干煸豆角，唯一一道变了点色的是辣椒炒蛋。

“真是不好意思哦，没有想到家里会有客，今天也没有去外面的镇上买菜。你看看你要不要吃点肉咯，吃的话现在赶一赶还可以炒个辣子鸡。明天要起得好早的嘞，吃点肉有点力气莫，不能去晚了，要是撞到了卯时还没赶到就不好办咯。”

大爷端着一碗饭，跨腿迈过横板凳坐上去，他拿着筷子扭头看着闻黛。

“漂亮嘞小妹”没打错字。

“匪寇婚媾”来自《周易》。

相信科学，我没有呼吁信教哈，我虚构的都是。

编辑这个章节挑错字的时候，我心里多了点想法，想发发牢骚。你们不用看，我就随便说说。

不喜欢写作最重的原因就是写了不舒服，我不热爱，还挺恨的。我恨它，我恨这个。

祝我们天天开心！！！越来越幸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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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赎罪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