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萦明白了为何自己看见他第一眼的时就沦陷得无可救药,他诸事有条不紊,处处透着成熟稳重的魅力,浊世累就的阅历,不曾经染他的心,眉目仍是疏离清贵的模样,知世故而不世故,弥足珍贵。
她愿意信相信周先生的感同身受,尽管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
符萦往日死寂的心重新跳动,她又体会到了蓬勃的生命力,犹如致命上瘾的毒药,他是唯一的解药。
可她不能毁了这样一位清风朗月的贵公子。
她低着头,躲闪他温如暖玉的眼神,眉毛不自觉皱起,违心道:“周先生,有人说过你安慰人的方式很拙劣吗?”
多少人恳求他施下几缕同情,结果他费尽心思去安抚小姑娘反倒碰了壁,不乐意领他的情,是他的错,错在不会说话讨她欢心,让她平白多受了苦楚煎熬。
“如果能落在你的心上有了痕迹,再拙劣也是值得。”
周鹤庭将她额角碎发别至而后,露出明净饱满的前额,拎起车篮里的花环,郑重其事为她戴上。
符萦生了种错觉,恍若自己是被他藏在心上珍视了许久的一株鸢尾,有的是耐心在时光倦懒的长河中静待花开。
她鼻尖一酸,汹涌的泪席卷而来,她下意识咬住嘴唇,可生理性的眼泪不是那么容易控制住的,肩膀轻轻颤动,泪花在阳光下闪烁。
周鹤庭指腹缱绻拭去她眼尾晶莹若珠的泪,虎口压着她的唇角,“要破皮了。”
符萦羞恼,拉开他越界的手,湿漉漉的眼望着他,生硬地转移话题,“对不起,毁了你的拍摄计划。”
说完,她心虚地低头,悄悄散了点余光去瞧他脸上的神色。
“符萦,你没有做错任何事,相反很乖,做得很棒。”
她一个人撑起了所有,还要顾及他的心情,再默默舔舐伤口,结痂后才走到人前,底下仍旧是腐烂的。
他没由来的一句夸赞,似乎有一片柠檬叶落在了她的心上,一点一点下坠,泛起绵绵的小泡。
“你难过可以哭,也可以闹,但不要让过去占据你的现在。”
符萦掐了下掌心,忍住哭腔,哽咽地说:“好,是我糊涂了。”
天边的微光,穿越风雨,漏进了她封闭压抑的心窗。
*
“表姐,我可算找到你了。”
徐少洵气喘吁吁跑上前来,打破两人间旖旎微妙的氛围。
周鹤庭一个眼刀扫了过去,久居高位的威严压得徐少洵呼气的声音都小了很多,凑近到符萦身边。
符萦神色也冷了下来,拉着周鹤庭的袖子要走。
徐少洵拉住了符萦的手臂,低着头求她,“奶奶请你回去,刚才是她招待不周,想给你赔个礼道歉。”
“姐姐,跟我回去吧。”
徐少洵的模样生得很好,他这一哀求,耳根软的人可能很快就应了他。
但符萦非寻常人,况且珠玉在侧,瓦石难当,她不吃这一招,不过认清事实后虚伪的客套。
“不用了。”
“你还没有看过信的内容吧,先看看。”
徐少洵松了手,忙慌去拿信,眼神瞥到周鹤庭泛寒的目光,愣了一下,没有了长辈的束缚,他一时忘了周先生的身份,失了敬意。
他的脊背生凉,冷汗津津,眸光一闪,他诚惶诚恐退后了一步,拉开和符萦的距离,果不其然,周先生收回了视线,落实了他咂摸出的意思。
符萦接过信,一封九年前的信,笔力遒劲,流畅自然,不乏洒脱,很符合她妈妈的个性,是那样的熟稔。
小学时,有一段时间她模仿过妈妈的字迹给自己签假条,从学校偷溜出去玩……
直到有一天东窗事发,妈妈逮住她追问,她用稚气未脱的嗓音说了句惊掉下巴的话,“我都懂了,没有什么好学的。”
妈妈哭笑不得,找出了六年级的试卷给她做,都是满分,没有斥责,反而找关系为她办理了跳级手续,爸爸心疼她年龄小,带在身边教了一年才上初中。
她抽回越过时间的思绪,细细读起信,字里行间足以让她窥见妈妈隐秘的心思。
信里的遣词造句都很用心,并不像老太太说那样,她完全扭曲了事实,伤害了妈妈的自尊。
妈妈是一个很高傲的人,却为了她给老太太低头。
她的泪好似流完了,再也挤不出一点眼泪,心却很痛,有种要痛到死亡那天才会散去的错觉,却又似被人反复攥住、松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妈妈一直都在爱她,只不过生了病,情绪不受控制才那样对她的,她一直都清楚,只是病痛折磨让她忘了很多细节,将那些坏的记了很深。
周鹤庭眼看她的神色逐渐凝重,然后如余晖坠落黑夜一般黯淡下来,陷入虚无绝望。
他也随着难受起来。
半晌,他恍惚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失去了控制,完全随着符萦走,他一向厌恶失去秩序的人和物,眉心皱起,愣了下,符萦已经走出一段距离。
周鹤庭好不容易哄好的人,都让他破坏了,更看他极不顺眼,像颗碍路的石头。
他审视地瞥了眼徐少洵,不悦警告了一句,“拿着你的信滚远点,她不喜欢被你们打扰。”
徐少洵稀里糊涂挨了骂,也不敢狡辩,若换了个人,拳头说不定都挥到对方脸上了。
他拿着信,心底很不是滋味,对上周鹤庭严肃的目光,“周先生,你待她好些。”
符萦有些不对劲,有点像他之前捡到的一只出现了抑郁刻板行为的小兔子。
符萦失魂落魄地走着,脸上挂着寡淡到无色的神情,步调时慢时快,好似流离失所的浪儿,与世界隔开无法跨越的距离,谁也融不入。
周鹤庭推着一旁的自行车走在她身后。
五月的佛罗伦萨,不热也不冷,最适宜植物和人的生长,人活得滋润,草木也葳蕤,还有街头、小巷、公园大片大片盛开的鸢尾。
这是妈妈一年中最喜欢的光景,她从小到大不知道听妈妈念叨过多少遍,每次劝她既然喜欢就来玩几天,都被她找借口搪塞过去,一次也没来过,至少她的印象中是没有的。
后来,她走过很多地方,却格外偏爱佛罗伦萨,每年会在这边停留一段时间。
现在,她知道了,这里可能是妈妈长大的地方,才如此眷念。
符萦突然停住脚步,瞧不出悲喜,转过身对周鹤庭说,“我没事,你不用跟着,我想一个人待会。”
视线交汇的几秒钟里,周鹤庭妥协下来,微不可察点了点头。
符萦走远了,周鹤庭被她落在身后很长的一段距离,并未纠缠不休,她知道周先生是一个体面人,不会让双方陷入难堪的境地。
不知道走了多久,天边的云换了颜色,靡丽娇艳。
只不过符萦对外界失去了感知,她看着和清黯的雨天没有分别,云层下倾洒的光束化成阴凉的雨线,打在她身上,砭人肌骨。
正如妈妈走的那天,她拎着一盒豌豆黄在黑沉沉的雨天奔走了很久才回到家,却发现妈妈死在了浴缸里,夺目的红侵袭她荒芜的眼,从此无休止的痛长在了她的骨缝里。
熟悉的山矗立在眼前,霞光映照,却穿不透密林,暮霭似的昏暗久久嵌在浓绿的空间,伴着风呼啸的声,上山的小道铺满厚厚的松针,踩上去吱吱响,都如鬼魅在哀嚎。
天色渐晚,周鹤庭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缩成模糊的小点,松树林太密了,这个点上山很危险,她穿得又那样单薄,不让人省心。
“这里你不能一个人走了,我陪你,你当我不存在就好了。”
符萦惊讶地转身,“你还在这里啊,我以为你早走了。”
她以为周鹤庭在被她抛下的长长路途中,早已拐了方向,走回自己的路,结果他仍坚定的跟着,留心她的安全。
“嗯,我一直都在。”
被周先生这样的人全身心呵护着,符萦不免有些触动。
但也只是一点点,浮于表面,吹吹就可以散掉了,她天真地想着。
忽而,她又想起前脚应下的事,不过三分钟就被打回了原形,羞愧地垂着头,拨弄自己纤长莹白的手指,周先生夸错了人,她没用也不乖,坏毛病一堆。
周鹤庭眺望了眼山上,“要上去吗?”
符萦摇了摇头,“不上了,陪我在这坐会吧。”
周鹤庭坐了下来,“嗯,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到处走,直至双腿疲累,心绪安宁才会找一处静谧的地方停下来。”
符萦眼神微动,“看来我们都是有些自虐倾向的,爱把自己弄得身心俱疲。”
“这样就不用想那些伤心事了。”他顿了下,低头看向她裙摆下露出的脚踝,白得有些晃眼,“你的脚还好吗?”
“还好。”
其实挺不好的,不过没有说的必要,她对疼痛是有瘾的,经年累月地习惯了,不想剥离出来。
她一向喜欢“自虐”,真实的话总藏在玩笑里,虚虚假假,叫人分辨不出。
周鹤庭将开衫披在她的肩上,符萦会意,自己穿上了,接着两人坐在山脚的长椅上,双方因各怀心事,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光线一点点淡了,山的影子遮天蔽日覆过来,夜色昏茫,暗得看不清路,唯有远方摇曳的灯火闪烁。
不知何时,清溶溶的月光悄然照在符萦指尖的猩红火点上,路也灰扑扑亮起来。
烟是问周先生要的,她对尼古丁倒是没有瘾,只是心情惆怅,需要点安慰剂。
周先生是一位很好的陪伴者,她抽烟,他也陪着一起,不会盛气凌人站在道德制高点说些扰人的大道理。
符萦的脸隐在烟雾里,神情迷离,妩媚昳丽,风情万种的破碎感美人,惹人心颤。
周鹤庭看了只觉得心疼,不过,她是在做自己,不顾及旁人的目光,张扬而任性,这很好。
唯一不好的是他也是旁人之一,她还没有接纳他,他就动了心,势如排山倒海,无可阻挡。
她在铁艺镂空长椅上嗑断半指长的烟灰,红唇衔住烟尾,抽了最后一口,辗灭在一侧的垃圾箱里。
符萦拢了拢肩上滑落的开衫,拖着沉重的身躯起身,“走吧。”
周鹤庭摸了摸她的头,“怕黑吗?”
符萦眼睛一转,像发现了新大陆,眼尾轻挑,故意揶揄道:“周先生,不会是你怕黑?”
“这里离庄园有点远,怕黑的话我让人开车来接。”
符萦吓住了,她才从一个噩梦里惊醒,不要再踏入一个深渊了。
“我不怕黑,这座山,我之前在晚上一个人登过。”符萦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好几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她一个人在西南角的橡树上眺望月亮和远山,数寥寥几颗的星星。
夜晚无人的山,生与死都是那般自然,无人苛责,她求得几分远离喧闹的僻静。
周鹤庭隐在朦胧月光下的幽深视线凝成实质落在她身上,而后睫毛投下阴影,神色不明,“那里的星星一定很美。”
“不,我喜欢在有月亮的晚上去那里,就像今天。”她害怕漫天星星的绚烂,在宇宙中太过吵闹。
“今晚不行,下次我陪你上去。”
他抬起手靠近符萦,手指轻抚过她乌黑的发间。
符萦心颤了颤,在昏昏夜色中同蛐蛐的叫声同频共振,滋滋扯着慌调。
一片叶子捏在他的指尖,嗓音低沉而温柔,“沾了片叶子,以后不要一个人上去了,很危险。”
危险的是他才对,蛊惑深情的眸光,在她的心间弥生清晨山雾,辨不清方向。
符萦眨了下眼睛,眼睫藏匿凝重的愁绪,犹如蝴蝶展翅,咻忽飞散远去了。
她讨好地笑了笑,“不会了,我之前确认过安全才去的。不过,你要替我保密,守山的大叔知道了,我会死得很惨的。”
她伸出小指,看了眼周鹤庭吗,落寞垂下手。
周鹤庭被她感染了,微微勾起唇角,“不是要拉勾帮你保密吗?”
符萦雀跃地嗯了声,拉勾,盖了章,笑得像个小孩子。
她太复杂了,即便他阅人无数也看不透,但无论千万种模样,只要是她便好。
此刻,她幼稚,可爱,干净澄澈……所有纯真的词放她身上都不为过。
他坚硬的心墙轰然塌陷。
自行车后座,符萦自然而然搂上了周先生的腰,头靠在他的背后,安心熨帖,“耽误你拍照了,明天还拍吗?”
“你还想拍吗?”
周鹤庭潜意识早拟了条原则,以符萦的意愿为先,在他不知情的时候生了根。
“想。”
“那就拍。”
她想还给他完整的一天,当作道别的礼物。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