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白日梦

可能是睡前吃了药的缘故,临近中午,符萦才醒来,半靠床头,睁着迷茫的眼,朦朦胧胧看着四周,心却半点不在这。

昨夜回来后,她惊觉短短几天自己的情绪起伏得像蜿蜒的山脉,太容易被人看出不正常。

别人无所谓,她只想在周先生面前做一个正常人,唯一的办法就是重新吃下那些苦涩的药。

幸好她有带着药的习惯,也有不吃药的习惯。

符萦呆呆缓了十分钟后,神情恍恍惚惚,掀起被子下床时看到熟悉的羊毛地毯,才记清她已经重新住回一楼了。

一楼收拾妥当后,她没有理由不回来的,本就是借住,且一个随时要离开的人哪能贪心奢求更多。

她揉捏几下太阳穴,脚步飘浮走去盥洗室,洗漱完,她一推开卧室门,女佣就走过来告知她有客人来访。

符萦下意识以为是周先生的客人,正要避嫌返回卧室,他就出现在左侧的走廊尽头,拿着一束白紫色的德国鸢尾,向她走来,廊顶的光温柔落在他身上,抹去几分疏离。

“脚踝好点了吗?”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好多了。”

昨天她在后座假情假意抱怨自己的脚踝又疼了,一回来,他抱着她走到卧室,说着对不起,不该让她一个人走那么远,罕见地失了态,着急忙慌喊管家叫来医生给她的脚踝检查。

给不明白缘由的看了还以为她得了绝症呢。

她开玩笑,又不是舞蹈演员,不用这么麻烦,久而久之自然会好起来的。

周先生罕见地说了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不珍视。

符萦清了清嗓子,柔揉了把头发,“不好意思,我睡过头了,你先招待客人,然后下午再出门可以吗?”

她像是给领导汇报工作一般,征求周鹤庭的意见。

该庆幸,好在,周先生不是那种难缠恶心的领导,不会只回答一个or。

周鹤庭散漫应道:“可能不行,徐老太太,来找你的,等了快两小时了。”

符萦抿了抿唇,声音遗留刚睡醒的暗哑,怯生生的可爱意气,“怎么不喊醒我?”

“你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

符萦懊恼地捶了下脑袋,破罐子破摔,“算了,我先吃早餐,先让她们等着先,不差这一会。”

她眼尾余光半睇,触及他凝视的目光,敛了敛神色,“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好像不礼貌。”

“没事,先去吃早餐。”

符萦本就不坚定的心,被他一哄,直接败下阵来,跟在他的身侧向餐厅走去。

周鹤庭捧的那束鸢尾花搭配着雏菊,虞美人插在了餐桌的花瓶上。

符萦咬着三明治,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执了把银色的剪刀,剪去多余的枝叶,从容放入青釉瓜棱瓶中,雅致高贵,美得恰如其分。

拉开帘子的窗台,涤荡的风倾泻进浅金色的暖光,无声息洒在这处僻静的地方,落在他的身上像披了层金光,如坠画中,叹一句上天的宠儿也不为过。

神姿高彻,如瑶林玉树,自是风尘外物。

他多情潋滟的眸,温情脉脉,那样的深情全赋予了一朵花。

符萦一时看得有些痴了,不受控制在蜃楼般的古堡里做了场不清醒的白日梦。

周鹤庭拿了朵花,走到她身旁,插入她的鬓角,看她举着个三明治,丢了魂似,半天不咬一口,“想什么呢?”

符萦抬手轻抚头上斜插的鸢尾,转头对上他朗目疏眉的眼,心贴着薄如蝉翼胸腔剧烈地跳,“周先生,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小姑娘外泄的情绪在他的眼底晃荡,周鹤庭半阖眼眸,不自觉染上笑意,“有的,不过要等以后你自己发现了,到时别笑我才好。”

原来,在他的世界,他和她是有以后的。

可惜,她的未来是固定的,决然不会脱离那条命运作弄的线。

但符萦的心跳还是乱了,呼吸也随之无序,她克制着种种难以言喻的冲动,一双翦水秋瞳,隐在他的影子下,晦暗不明,“改天……”她停顿了片刻,似在斟酌,过了会改口道:“今晚教我插花可以吗?”

“嗯,刚好我还欠你一束花。”

话落,周鹤庭叫人进来收拾桌面,他拿了平板坐在一旁陪着她。

拂花去意,他眼底的柔情随风而逝,刚才侍花的人,不过是光影的错觉,风吹花,光酿酒,醉了看花人,落尽虚幻浮华。

符萦全然不知,周鹤庭在她目光落在别处的时候,悄然分神抬眼看她,目光肆意缱绻,和他看向鸢尾时的目光一样的深情。

她吃东西的动作很慢,企图延长这弥短日阴,在他伏案的间隙,视线游移,不经意看他一瞬,心隙胀满欢愉。

吃个早餐硬生生被她消磨了半小时之久,若不是顾及还有人在等她,恐怕还会更久。

她贪婪地想让时光停留在此刻,便可毫无顾忌地沉溺于隐秘不可言说的爱意,随着月光东升西落,妄想能一起越过数十光阴。

椅子轻刮地面的声音,惊扰了她的黄粱美梦,沉寂的视线翩然而至。

陡然,周鹤庭柔和的气场转变了,像张一体两面的塔罗牌,承载着命运两端的安排。

他回到了初遇那天的状态,淡漠疏离,唯有看向她时残存暖意,扬手示意她先过去,他握着手机转身向外走,步入鸢尾花围绕的小道里,明亮泛暖的光照不散他周身的寒凉。

那些被掩藏得很好的细节,一点一滴汇入溪流聚成河,涌进海,又无了尾迹。

古堡的几日,他们未曾被外界侵扰,似镜花水月,现今终究要走回正确的轨道上,各自安好。

客厅。

徐少洵和罗妈陪在徐老太太的两侧。

符萦坐在离她们最远的椅子上,“久等了。”

老太太端端正正坐着,脊背挺直。

徐少洵:“姐姐,是我们来太早了。”

客厅再次陷入寂静,都等着对方先开口。

老太太坐在符萦对面,视线长久落在符萦身上,下意识将她的眉眼与死去的女儿一点一点对比,心中涌起无限悲凉。

符萦坐在那任她们凝视,冷漠得像一个木头人,恍似有几分周先生的影子。

不一会,一位女佣拎了装着几种花的藤编篮子走过来,交给符萦,说是周先生叫她帮忙换下客厅的花束。

花的切口很新鲜,淌着汁,还沾了些泥土,显然是刚摘下的,周先生怕她一个人不自在,给她找了点事做,也算是提前预习插花了。

符萦盘腿坐在地毯上,学着周先生的样子一根一根修剪鸢尾。

老太太嘴唇翕张几次后,打破了缄默,“萦萦,你母亲早和我断绝关系了。”

符萦全身心投入花中,半点眼神也不投向她,“我以为昨天的一遭,这件事算结束了,我们不必有任何往来的。”

徐少洵拉着老太太的手,皱眉,不满道:“奶奶,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昨夜,老太太独自在房间静坐到深夜,想了很久,对女儿的心疼和愧疚,尽数转移到了符萦身上,又因着孙子不断的劝说,答应了给符萦道歉,并愿意亲自来劝她回家。

今早,符萦晾了她两小时多,老太太就算有再多的心疼也抹不开面子,作为一个长辈实在难为情。

现在,徐少洵给她递了个台阶,她顺势走下。

老太太走到符萦身旁,蹲了下来递给她一支鸢尾,“萦萦,对不起,昨天是我不对。”

符萦眼稍掠过轻讽,忽略她手中的花,重新拾起一朵,“还有其他事吗?”

老太太眉头紧皱,回头瞪了眼徐少洵。

徐少洵坐在符萦旁边,“姐姐,我们才是你的亲人,你就跟我们回去吧。”

符萦笑了下,看了眼围在她身旁的三个人,对老太太说:“亲人又怎样,你不也是放弃了我妈妈二十多年。”

老太太哑口无言,佝偻着身子被罗妈扶回椅子上。

“姐姐,这是姑姑的遗愿,她希望你回到这个家里。”

符萦目光森严睨了他一眼,“我没有这个想法,就算在九年前发现了这封信,我也不会投靠你们。”

罗妈抹着泪,“小小姐,老太太是有苦衷的,阿亭走后不久她就已经后悔了,她没有一天不想你妈妈的。”

苦衷,两个字就概括那长达二十多年的不管不问吗?

……

“你们请回吧。”

符萦剪好花,一支一支插入瓶中。

“阿亭也喜欢鸢尾,这点你和她很像,这插花也是她教你的吧,她一向喜欢这么插鸢尾,不搭配别的花材。”

美则美矣,就是太孤傲,于一个女子的性情不好。

老太太一向不许徐兰亭这般插花,但如今物是人非,此情此景反而平生念想。

老太太拄着拐杖,在徐少洵和罗妈的搀扶下离开。

门外的光照了进来,老太太眼袋肿胀,松松垮垮垂在年华逝去的面皮上,气色瞧着十分不好,目光里掺夹着太多复杂的情感,站在光中回望着坐在地毯上的女孩,渐渐和无数次梦见的人影重合。

而后,迈着蹒跚的步伐,失落离开。

老太太没说错,鸢尾的插法的确是妈妈教她的。

符萦看着老太太孤傲的身影在一夜之间如秋风过境,落败的枯草断茎,了无生息,杂乱飘零。

“我就不送你们了,有时间你们可以去祭拜她,在京市的万安公墓。”

老太太怔住在原地,背宛若被山压垮,拄着拐杖,被人搀扶,佝偻不堪。

“孩子,我尊重你的选择,就如当年我尊重她的选择一样。”

符萦逆光看向地面拖长的影子,一寸一寸消失,直至再也不见,转而看向瓶中花。

管家送她们出去,老太太看见了在院子树荫下抽烟的周鹤庭,眼神示意他们松开扶着她的手,一个人走了过去。

“鹤庭,萦萦辛苦你照顾了。。”

周鹤庭灭了烟,请老太太在草坪内的长椅坐下,“徐老太太,小姑娘情绪不好,很晚才睡,早上就醒得迟了点,望您多担待。”

老太太叹了口气,“萦萦怨我是正常的,是我的不是。”

几分钟后,老太太的拐杖杵在地面,她借力站了起来,“鹤庭,对她好点,在你这个位子上有太多牵扯,不奢求你能一直真心待她,只希望哪天你要遵从家族意愿时,能够放过她。”

“徐老太太您这话言重了,我们没在一起。”

老太太侧眼看他,“是我多虑了,愿她不要步了我的后尘。”白白蹉跎了大好年华,悔也无处可悔。

周鹤庭:“您放心,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的。”

“那就好,那就好,那副画改日我让人拿来给你。”

周鹤庭跟在她的身侧向门外走去,“您不用做到这个地步,那副画您老好好收着,趁人之危夺人所爱,不是周家人作为。”

“那幅画放在我一介女流之辈手里也是辱没了它的价值,终年不得见天日,还是交到你二叔手里合适。”

老太太停下脚步,浑浊的视线掠过他,转身看向古堡门前的廊下。

周鹤庭随着老太太的目光看去,只见符萦靠在柱子上,意兴阑珊看着他们。

“拿着吧,就当让我安心。”

“我替二叔谢谢您。”

古堡离庄园门口有段距离,送到一半徐老太太就委婉请他回去了。

他在长长的阶梯下站定,隔着辉煌灿烂的阳光,与符萦凄凉的眼神相撞,

他阔步走上台阶。

符萦望着他,飘悬烦闷的心,跳啊,跳啊,跳下了万丈深渊,坠在腐叶积聚的泥潭,陷入沼泽。

她的心很乱,就像小时候看见最好的朋友和最讨厌的人凑在一起说笑的场景。

他们从来就不是一路人,对吗?

被抛弃的感觉如山海倾倒,扬起的灰和浪让她几近窒息。

下一秒,符萦扔下拽掉半边花瓣的雏菊,心湖落满寒冬的雪,孤寂地匆匆走开。

不过一瞬的见色起意,成年人不道破的暧昧,渐也侵害到她陷落如此地步吗?

周鹤庭见状加快步伐,眼见她的身影要消失在拐角,直接跑着追了上去。

符萦躲回了房间里,她在怨自己,躲在窗帘后狭窄逼仄的黑暗角落,埋头在膝盖上。

时光回溯,她又倒在了从前的血泊里,看着屋内的光一寸寸黑下来。

周鹤庭敲了几分钟的门,屋内的人毫无反应,转而来到窗外,敲了敲她的窗,“符萦,你误会我了。”

隔着古典雕花玻璃,周鹤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身影。

符萦起身拉起帘子,一点也不想看见他。

她声音几不可闻地发抖,“明天我就搬走,不叨扰您了。”

周鹤庭眉眼覆霜,用力推开一侧窗,“你忘了答应我的事情吗?是准备做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吗?”

符萦靠在窗侧的墙上,手紧抓着窗帘,神色恍惚。

哗啦一声,窗帘被拨到两边,白炽的日光明晃晃照在符萦湿润的脸上,她探出窗外对上了周鹤庭凝重的眸底。

她颤着声音,“去拿相机吧。”

周鹤庭闻风不动,言语讽刺,“我和徐老太太不熟,我二叔托我向她买一幅仇英的墨兰图,之前她不肯买,现如今托你的福,她决定送给我了。”

符萦反唇相讥,“就当是老太太帮我还了欠你的人情,我们三人都互不相欠。”

末了想起,她还在人家的地盘上,没了底气,声音渐弱,“我冒险给老太太当了一回信使的。”

周鹤庭手肘撑在窗台上,睫毛覆影,沉沉浮浮,“那幅画价值两千多万,你想我收下吗?”

“什么?”

符萦脚踩在一旁的矮凳上,跳出窗外,预想中脚落地的响声促而拧成几缕衣料摩擦的声音。

周鹤年一双紧实有力的手臂拖住了她,抱小孩一样将她放在地上,戾气随着她鲁莽的动作蔓延眼底,劈头盖脸砸下,“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坐一辈子轮椅吗?”

符萦垂眸,手拽着他的衬衫,指尖的褶皱顺着一圈圈指纹囚禁了她的心,这本就是她的命运,坐轮椅也好,死掉也好。

不过,早早死掉比较好,为什么从树上摔下来的时候没摔死她。

“怎么又哭了,被我吓到了吗?对不起。”

他温热的指尖落在她寒风塑月的脸上,惨白惨白的,一副被吓傻的模样,他可算知道了,小姑娘吃软不吃硬。

过期的药还不如淀粉,一点用也没有。

符萦咬唇,洇出樱桃的红,印着碍眼的齿痕,“那幅画,你别收好不好?”

太过贵重,她不想欠下这一桩人情。

“好,你准备用什么来换?”

他并非一个真正的谦谦君子,付出的一分一毫都是有代价的,她被他披着温柔的假面迷惑得太深。

但她仍无可救药的心动,那是她的身体对于生的渴望。

她心底的阴暗终究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徒劳。

“你还是收下那幅画吧。”

周鹤年喉咙呵出一声轻笑,“明天还走吗?”

符萦头弯得更低,不想撒谎,也不愿回答。

他微凉的眸,似滚烫的岩浆灼伤她的肌肤。

周鹤庭心底有了些许猜测,却不能细想。

他极有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看着她投落地面的影子,风掀起她缎面似的头发,细丝拂乱,缠绕在他的指间,他轻缓地别至她的耳后。

管家犹如鬼魅突然出现一米外,一开口更是变成了索命的厉鬼,“周先生,门外有位莫先生来访,说你会见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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