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阿瑜,我难受。”

一个无人的海湾,大雾弥漫,符萦在冷风中划着独木舟,找不到靠岸的方向。

浪潮迭起,她孤舟难倚。

漆黑幽蓝的海面,一个大浪卷过,小舟侧翻。

她坠在冰冷的海水,缓缓下沉,氧气越来越稀薄,她丝毫不在意,脸上异常平静,等待着死亡降临。

突然,一个人出现在深蓝上空,犹如神明,朝她游来。

“周鹤庭,救我……”

喊出那个名字后,她觉得荒唐又可怖,水顺着张开的唇涌进,弥漫在胸腔,她被呛到,更多的水灌进来。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在寒气森森的海水中,她的指尖摸到了温热的肌肤。

“救救我……”

符萦喊出了声,惊醒。

从窒息苦涩的夜海转到幽森的庄园古堡,不过须臾。

她睁开眼,神情恍惚,不知身处何处,目光探及茶几上的鸢尾花时才有了真实感。

她靠在床头,犹如濒死,气喘吁吁,攥紧床单,胸膛剧烈起伏,呼进来的空气硌得喉咙生疼,如刀割。

意识回笼后,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滚烫的热意灼烧她的手心。

身上像是刚被从海里捞出来,潮湿黏腻,发根都湿透了,一缕缕耸拉在肩上。

她心有余悸看着这个黑沉沉的房间,噩梦初醒。

这样的梦,她做过很多次,每次梦的末尾都以她沉入海底结束,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侵蚀着她腐烂的灵魂。

她脸上露出笑,眼角淌泪。

今夜的梦无疑是最可怕的那一个,比以往的任何一个都恐怖千万倍,她怎么可以奢望有神明会拯救她,怎么可以……

呼吸归于平缓后,她舔了舔干涩的唇瓣,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砰的一声,水杯倒在桌面,滚了几圈,掉落地面,玻璃碎片四处溅射。

她看着自己颤抖的手出神,她病到这种程度了吗?连杯水也拿不稳。

水顺着桌角流下,滴答滴答,在这阒然的古堡有种诡异的巨响。

她不信邪,拖着软烂如泥的病体艰难挪到轮椅上。

好在轮椅有电动功能,她小心翼翼来到了厨房。

一路上漆黑昏暗,只有月光透过玻璃窗。

四周都静悄悄的,窗外绿意清寒,室内黯淡沉郁,偶有一两声窸窣风声掠过,更显诡异幽静。

符萦没有开灯,她喜欢黑夜,黑夜是自然的幕布,她藏在后面也不会招来世俗的责辱。

符萦用没受伤的那条腿站在地面,拿了瓶矿泉水,目光落在一旁的恒温小酒柜上。

吧嗒一声,冰箱门合上,灯光忽灭,她脸上不正常的潮红隐匿在夜色里,两手空空。

符萦打开柜子,翻出一个高脚杯,开了瓶红酒,坐在地面不管不顾喝了起来。

喝得太急,深红色酒液从唇角溢出,她不在意抹了抹,又喝起来,大有一副誓要灌醉自己的架势。

半小时后,那瓶红酒见了底,符萦摇摇晃晃站起来,伸手去够轮椅,突然轮椅往后滑去,她整个人也跟着往前倒。

急乱中,她一只手撑在黑胡桃木台面,勉强稳住身形,轮椅撞上柜子,哐当一声。

符萦酒醒了点,捶了下脑袋,身子跟没骨头似的,顺着柜台滑在地面。

“连你也要跟我作对吗?”她指着轮椅骂道,还不忘回头指着受伤的那只脚,“你也是。”

说完,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泪,爬到酒柜旁,捣鼓半天软木塞仍牢牢堵住瓶口,耐心告罄,她一脸怨怒将瓶子举起,敲碎去了才好。

倏然,嗒的一声,灯光亮起。

“你在做什么?”

周鹤庭穿着黑色睡袍,一身冷冽的气息向她走来,一脚踢开她腿边的空酒瓶。

符萦一下没能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眯着眼睛,愣了愣,然后歪头把酒瓶举向他,哭着喊道:“我打不开它。”

嗓音软糯,似撒娇似抱怨,像受了委屈后跟最亲爱的人告状,让人不忍心斥责。

“你快帮我打开,我要喝酒。”符萦扯了扯他的裤脚,傻傻仰头看他。

他的眉毛渐渐拧起,无奈地看着这个醉鬼,白色蕾丝睡裙上沾满红色酒渍。

他叹了口气,倾身弯腰去抱她,手一触碰到她,滚烫的热意隔着一层布料传递在他的手心。

他紧抿着唇,转而摸了摸她的额头,紧张地问道:“怎么还哭了,是不是发烧太难受了?”

符萦怔愣地仰视了他几秒钟,蓦然笑了起来,期待地看着他,“阿瑜,陪我喝酒好不好?”

周鹤庭脸色铁青,沉声道:“阿瑜是谁?”

符萦双手搭到他脖子上,依偎在他的怀里,“阿瑜是你。”

“你看清楚,我是周鹤庭。”

周鹤庭呼吸急促,指尖抹去她眼角的泪,拨开她额前的头发,想叫她看清楚点,不要认错人了。

谁料刚才还嚷嚷着要喝酒的符萦,靠着他的胸膛就睡了过去。

周鹤庭长久打网球的掌心有一层薄茧,粗粝地摩挲着她柔软细嫩的脸颊,眼神深邃凝重,有挣扎,有不甘,最后所有难言的情绪都藏在了漆黑的夜色里,他还是矜贵淡漠的周先生。

她很信任这个叫阿瑜的人,为什么不去找他?何苦来招惹他。

她脸上的苦楚凄茫都是因为这个叫阿瑜的男人吗?

周鹤庭扯开符萦的双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瞧着她,她都作践自己到这个地步了,他犯不着亲自照顾一个陌生人。

刚踏出厨房门,符萦伸手去拉他,喃喃道:“不要走……”

她的声音微渺孤寂,几乎听不清,神情脆弱哀伤。

周鹤庭脚步停住,揉了揉紧皱的眉心,折返回去将她抱起。

她身量高挑,抱起来却轻得很,骨头硌手,没什么肉。

周鹤庭目光晦涩看着怀里的女子,他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善意了。

一路上昏暗无光,周鹤庭眉宇间的愁绪越来越浓厚,聚在一处,气势冷峻,如同暮冬寒霜的冷空气降临了佛罗伦萨的初夏。

到了房间,他打开灯,玻璃碎片撒了满地,碎光反射映在他漆黑的瞳仁里,他垂眸看了眼怀中的符萦,转身出去,走向自己房间。

其他房间没有收拾好,符萦还发着烧,经不起折腾,权宜之计只能去他的房间。

周鹤庭站在床前踱步,“让Livia来我房间,她发烧了……”

“阿瑜,我难受。”符萦半睡半醒,看着很没有安全感。

周鹤庭眼眸闪过一丝愠色,他极力隐忍着自己的情绪,攥紧了手机,白皙手背青筋暴起,。

“先生。”西蒙在等着下一步指示。

周鹤庭恼怒道:“快点。”

一道抛物线,手机被扔在沙发上,他走进盥洗室,出来时手上拿了块湿毛巾。

符萦一碰到他,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不肯撒手,他毫无办法。

周鹤庭坐在床上,抚平她皱着的眉头,轻柔地给她擦拭。

符萦的手牢牢抓住了他的睡袍,他一碰,她就嘟囔出声,睡得很不安稳。

他就坐在那里,一遍又一遍安抚她。

西蒙带着Livia匆忙走进来,就看到了这副场景。

先生一直都是内敛克制的一个人,情绪不曾有过这样大的起伏,每每遇上符小姐就失了所有的原则。

这位突然出现的符小姐对先生而言太过特殊。

Livia谨慎示意他让个位置,周鹤庭轻轻掰松她的手指,低声诱哄,“乖,让Livia看一下。”

不料符萦恍若未闻,反而变本加厉,原本抓着他的睡袍,顺势改为拉住了他的手。

他睨了眼安睡的符萦,轻嗤道:“真是收留了个祖宗。”

待符萦睡沉后,他才悄悄拿开符萦的手,睡在外边的沙发上。

符萦醒来已是中午,厚重的落地窗帘挡住入侵的光,一室幽暗。

她的眼睛雾蒙蒙,没有焦点,迷惘地瞧着四周,眼神触及灰蓝锦缎床品,她才意识到这不是她住的那个房间。

房间以白金色调为主,入眼奢华,镀金细边框熠熠生辉,棕色地板上铺了块波斯地毯,恰好中和白金的跳脱,瑰丽和谐。

这时周鹤庭走进来,拿起遥控,打开窗帘,倾泻的光瞬间驱散满室黑暗。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一眼看穿她的疑虑,说道:“昨天看见你房间地面有玻璃碎片,怕床上也有,就暂且让你先住这边了。”

符萦起身,半靠在床头,喉咙干涩,沾了胶水一样,艰难出声,“我这是怎么了?”

“不记得了吗?”周鹤庭递了杯水给她,提醒道:“昨晚你发烧了,在厨房喝得酩酊大醉。”

符萦手背遮住双眼,昨晚那个梦……后来她去了厨房开了瓶红酒……喝醉后睡在了他怀里。

那是她在黑暗中偷来的一缕光,天亮了,不属于她的光消失在光中。

那个梦又如海浪奔袭,卷灭了她所有的从容,她握着水杯的指骨泛白。

片刻后,她痛苦地皱着脸摇头,“我不记得了。”

这样也好,记不记得无所谓,旧事旧人不应重提,她该是肆意鲜活的,而不是现在这种半死不活的模样。

周鹤庭靠窗而站,身后一片金色光芒,神圣矜贵,嘴角扬起一抹笑,“需要我帮你回忆一下吗?”

符萦余光扫了眼他,怦然的心跳停了一瞬,慌忙摆了摆手,掩饰道:“不用了,既然我大脑选择了遗忘,估计没发生什么事。”

“昨晚你喝醉后拉着我,不让我走……”他停顿了一下,望着她脸上的表情,揶揄道:“这叫没发生什么事吗?”

“我……对不起。”符萦双手抱着水杯小口轻啜,头埋得很低,挡住涨红的脸。

又转念一想,顾不上害羞问道:“不过,你为什么会在厨房发现我?”

这个时间,他不应该会出现在厨房。

“你搞出来的动静太大,我想听不见都难。”

符萦被含在嘴里的水呛到了,咳嗽几声,便捂住了脸,“让我静一会,你不该告诉我。”

周鹤庭走上前,笑骂道:“没良心的,我不跟醉鬼计较,烧退了吗?”

符萦透过指缝瞄了眼他,他今天穿了一身灰蓝色丝绸衬衫,眼底乌青,气息颓靡,看上去更加高不可攀。

她的心跳得很快,过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闷声道:“退了的,我很好。”

这场烧来得快,退得也快,前些天未散尽的病气带来的后遗症,在一夜间散了个彻底。

周鹤庭不由分说拉下她的手,用手背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又摸了摸自己的,几个来回才说道:“嗯,退了。”

符萦身子歪向一边,躲开他的触碰,“周先生,你不如拿个体温计给我量量,那样更直观一点。”

这样的亲近会让她产生错觉的。

窗外暖阳和煦,符萦心尖滚烫的冲动褪了烧,凉意似雾,在平静无澜的心湖飘荡。

周鹤庭收回摸空的手,五指虚拢,“谁教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

符低着头摆弄手指,不敢去看他,“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

周鹤庭坐在她左手边的床沿边上,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心情突然烦闷起来,说话的语气不免有些严肃,“为什么半夜跑去厨房喝酒?”

“我……当时烧糊涂了,口又太渴……”

她说得磕磕绊绊,连自己都骗不了的借口,他怎么可能会相信。

偏偏他就相信了。

周鹤庭敛了敛神色,柔声道:“你腿还伤着,我就在楼上,你可以喊我。不然难受你又要哭了。”

“我好像总是哭,你会厌烦我吗?”

符萦眼底眸光闪闪,眼泪无征兆涌了出来,泛滥成灾,打着圈湿了眼眶,她克制着抽咽的冲动,

周鹤庭撩开她遮住额头的头发,温柔注视着她,嗓音轻和,“不会,你是病人,情绪不好是正常的。”

他妥帖地安慰着她,却让她更难过,泪水无声流下。

昨夜的酒还是喝少了,不该记得的反复出现在脑海里,提醒她是个卑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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