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郊的土路上,送货返程的老马驮着板车一路前行,颈上系着的铜铃叮当作响,板车跟在其身后随步摇晃,竹筐空空荡荡,旁边挤着两个年轻人,一人一直没醒,另一人正闭眼小憩。
老农驱使着老马,见不远处就是城池,对身后的年轻人问道:“小伙子,前面就是梨州了。”
陆渊渟幽幽睁眼,捂着胸口,俯身探了探九皇子的额头,感觉到温度发烫得吓人。
越来越烫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老农见两人这般情况,热心地多问了一句:“孩子,你们父母呢?”
陆渊渟目光黯淡,哑声道:“都死了,我们来梨州投奔亲戚。”
他带着九皇子南下,沿路探听庆都之事。叛军围攻万和殿,镇国将军为护先皇而死,随后赶来的骠骑将军将建州总兵斩于马下,不料被定南王射杀,先皇见此状仍不愿投降,于叛军前自刎。
定南王谢元叡登基称帝,改年号为“永昌”。凡有异议者,皆押至午门斩首,短短十日,血污一层盖上一层,不见干涸。
老农听闻,想起自己的孙子也是这般年纪,心中颇感同情,遂长叹了一声,“可怜啊!”
陆渊渟远眺着城墙上的“梨州”二字,凝思片刻,询问:“老人家可知清云观在何处?”
“清云观?”老农指了指城外的青山,“它不在梨州城内,在那座山上。”
“谢谢老人家,有劳您载我们这一程,晚辈感激不尽。”陆渊渟说着,吃力地架起仍在昏迷的九皇子,踉跄着走到路边,向老农微躬答谢。
“不打紧的,上山路陡,你们自个儿小心。”老农说罢,坐上板车正要驱车离开,但仍有些放心不下,再跳下车,将怀里的一块烙饼递给年纪大些的孩子,“这儿还有些干粮,你们带上吧。”
“多谢。”陆渊渟连道几声感谢,目送着老农驾车离去。
他盯着烙饼有些出神,谁能想到半月前他还是无忧无虑的镇国将军之子?
陆渊渟轻叹一声,将烙饼收好,带着九皇子徐步向老农所指的那座山靠近。九皇子现在的情况越发不好,他必须尽快联系上清云观的人。
“乾上离下,天火同人。”一年轻小道下山沿途碎碎念叨着。今早他照例算了一卦,卦象说他今日出门,会遇上贵人,可助他度过命中大劫,可这眼看着就要进梨州城了,他的贵人呢?
陆渊渟听到声响,立即带着九皇子藏进暗处,紧握着袖中匕首,随时准备迎战。
道士脚步一顿,感觉到似乎有人在暗处观察他。
他想了想,自报家门道:“贫道清云观吴道悲,想问施主来意?”
清云观?
陆渊渟默念,轻轻放下九皇子,独自走出草丛,但他手中的匕首未松,警惕道:“你当真是清云观的?”
吴道悲看清来人后,心中一惊,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后,旋即上前压低声音说道:“施主可是无相方丈之徒?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随贫道来。”
陆渊渟见吴道悲提及师父,心中疑虑打消几分,回到草丛中架起九皇子,确保无人尾随,才跟上吴道悲的步伐。
城外青山耸翠,千岩万壑之间溪流漍漍,燕雀啁啾,老树抽芽,是冬日间难见的生机。
“绕过这条小溪,后面就是清云观。”吴道悲灵巧地踏过溪水上的青石,想到后面跟着两个行动不便的人,停下来伸手支援。
陆渊渟心中仍有疑云,再问:“道长怎知我师父是无相方丈?”
吴道悲坦言:“无相方丈曾与小道的师父提起过你,他说你与小道一般年纪,但因你认真练武,所以要比小道要高上许多。你的确有意遮掩,但这身板一看就是习武之人。将军夫人丰姿冶丽,乃庆都绝色,你延自将军威武,又有夫人艳采,样貌自然不差。而这位小公子身娇体贵,绝不会是普通百姓能养出来的,所以不难猜。”
他原先想帮忙背九皇子一段路的,但陆渊渟不肯撒手,紧紧护着九皇子,他也不好强求,便带两人抄近路,尽快回到清云观中。
陆渊渟将玉牌与空山寺之事告知吴道悲,心中强忍着悲怆,但还是没忍住猛地咳嗽了一阵。
吴道悲攥着玉牌为难,“不是清云观不想帮忙,而是师父出去云游了,这半年都没有消息。你们且在观中休养几日,小道再托人出去找找。”
陆渊渟的手紧紧抓着九皇子的手腕,许久才缓和,虚弱地摇了摇头,说道:“清云观本身于事外,渊渟不愿将各位道长们再牵扯进来。只是九皇子一路高烧不断,现下意识不清,烦请道长相助。”
他已经连累了空山寺,不能再牵扯进来一个清云观了。
父亲和先皇嘱托他一定要照顾好九皇子,他必须要赶在终了之前,给九皇子找一个栖身之所。
只是他怕自己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高烧不断?”吴道悲俯身查看九皇子的情况,发现他的后脑有一块拳头大的疤痂,想必这就是他一直昏迷的原因,“看伤口的愈合程度,先前应当是用过药的,只是……”
吴道悲正想和陆渊渟说明情况,见他靠着椅背垂下头,怎么叫都没反应。吴道悲当即暗道不好,连忙喊人过来搭把手,把两人都抬到后院去。
——
庆都。
“皇上,空山寺后山突然起火,末将等人把火扑灭时,两人已成焦骨。仵作确认过,这两人的年纪与九皇子和陆瀚苍之子都对得上。”参将跪地复命。
谢元叡睥睨着地上的焦骨,厌恶地捂住口鼻蹙眉。
殿中其他官员见状,不忍地撇开头。
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魏顺心明眼亮,命人打了个香篆放在案侧,接过宫女手中的绢扇,在皇上身侧慢摇。
谢元叡眉头舒展,望着骸骨冷声道:“曾参将有功当赏,提拔为建州总兵副将,为朕与大齐百姓击退海寇。”
曾参将欣喜,伏地谢恩:“末将谢皇上恩典,皇上圣明!”
谢元叡从容起身,跨过地上的焦骨,走向墙上高挂的大齐版图前,扬声道:“先帝无德,又无子嗣相传,朕感苍生之念,登基为帝,选忠义贤士、举怀才能者,驱旧废退,大齐定能长盛久安。”
闻言,殿中所有官员、宫人下跪,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元叡背脊拔直,眉目间皆是得意之色,他微微侧目,再转身面向越州总兵梁介,说:“朕先前许诺过你与建州总兵郑鸿远,若朕顺利登基,建越二州将永无粮草之忧。朕已吩咐户部调配粮草,即日发往沿海。郑将军虽身死,但朕念其护卫有功,追封其为‘忠勇将军’。至于沿海二州,就暂由梁介你来督军。”
梁介双目瞳瞳,他虽无官职提拔,但皇上将两州兵权交于他,又许诺给充足的粮草。他先前还因反叛而产生的愧疚,而今荡然无存,毅然拥护新主,高呼:“皇上圣明!”
谢元叡轻笑,目光转向了案侧跪着的秉笔太监,“朕记得之前的掌印太监因反抗被杀,现下这位置空缺出来,就由你来当吧。”
魏顺欣喜,叩拜谢恩:“谢主子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元叡再看向地上的焦骨,丝毫不在意死的人是他的亲侄子。他漠然道:“把这些东西给朕丢出去。”
魏顺细声回应:“是!”
谢元叡轻抚着龙椅,眼底的猖狂暗涌。他的父皇说他是皇子中最不争气的一个,而他的皇兄在登基之后,将他丢到了大齐最南面。他蛰伏多年,只为今朝。
那个在父皇眼中德才卓越的谢元洮轻信官员,放任其自由,贪墨之事层出不穷,百姓民不聊生,可他居然死到临头还觉得大齐仍旧安稳,简直愚蠢至极。
如今皇位是他的了,他要让父皇在天之灵好好看看,他才是大齐真正的君王。
——
“九皇子?”吴道悲煎了一碗药给九皇子服下,烧是不烧了,人也清醒了许多,只是他呆呆地坐着,问什么都没反应。
陆渊渟睡了一天一夜,久久不醒,急得吴道悲直打转,他虽不是正经郎中,但道观也修医术,不比外面的郎中差。只是陆渊渟现下的情况,实在不是他能把控的。
吴道悲愁眉不展地给陆渊渟诊脉,想换另一手再探探,就见陆渊渟和九皇子的手紧紧攥着,谁也不肯松手。他尝试想分开他们,两人反倒抓得更紧了。
“九皇子……”陆渊渟感觉到有人在掰他的手,蓦然转醒,起身就要擒住面前的人。
“哎!”吴道悲被陆渊渟突然摁倒,吃痛地喊了一声,“你不会也病傻了吧?还记得小道吗?小道是吴道悲啊!”
陆渊渟刚醒来,双眼还有些模糊,紧闭双眼凝神之后再睁开,总算看清手里抓着的人,致歉道:“道长,情急之举,实在抱歉。”
吴道悲摆了摆手,“就你现在这个病鬼模样,伤不了我的。”
他起身理平衣褶,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该说不说,陆渊渟下手还挺狠的。
“九皇子醒了?”陆渊渟急忙查看,却见九皇子目光呆滞,一动不动,他低声轻唤,“九皇子?谢宁峥,你醒醒!”
吴道悲无奈道:“你也不必忧心,他人没什么大概,只是惊吓过度,又砸到了脑子,神志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攻目前还小,但他长大以后很强,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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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梨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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