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百分之十五

陆父只待了三天。

细致地向陆途交代了所有用药细节、监测指标和可能出现的紧急情况处理预案后,便匆匆离开。

他还有很多重要事物要处理。

离开前,他看着陈沨,只沉声说了一句:“不要放弃,等爸爸。”

沉重的手提箱留了下来,里面那些冰冷的药剂和设备,成了陈沨接下来生活的全部重心。

再一次用药是在一个清晨。

陆途严格按照父亲制定的方案,配比好药物,通过便携式输液泵,一点点注入陈沨枯瘦的静脉。

药液进入身体的初始,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陈沨甚至因为前一晚陆母熬的安神汤,还泛起了一丝困意。

但仅仅几个小时后,地狱的大门仿佛被轰然撞开。

先是剧烈的、无法抑制的恶心和呕吐,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从喉咙里掏出来。

陈沨趴在床边,对着垃圾桶,吐得昏天黑地,到最后只剩下苦涩的胆汁和血丝。

陆途紧紧扶着他,不停地用温毛巾擦拭他额头上爆出的冷汗和嘴角的污渍,脸色比陈沨还要难看。

呕吐稍歇,更猛烈的攻击接踵而至。

全身的骨骼和关节像是被无数把钝器同时敲打、碾磨。

剧痛如同潮水。

一波高过一波。

没有任何规律可言。

疯狂地冲击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他蜷缩在床上。

身体无法控制地痉挛、翻滚。

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疼……好疼……”

他死死攥着陆途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皮肉里,眼泪和冷汗混在一起,浸湿了枕头。

陆途只能用另一只手臂更紧地箍住他颤抖的身体,防止他伤到自己。

他冷静观察监测设备上的数据,调整着镇痛泵的剂量。

但那强效镇痛药在靶向药带来的毁灭性副作用面前,效果微乎其微。

这还只是开始。

高烧接踵而来,体温一度飙升到接近四十度。

陈沨的意识在滚烫的灼烧和刺骨的寒意交替中变得模糊不清,

时而胡言乱语,时而陷入短暂的昏厥。

皮疹开始出现,从胸口蔓延到四肢,红色的斑丘疹连成一片,又痒又痛,在高温的加持下,如同被千万只蚂蚁啃噬。

最让人绝望的是,原本就存在的失禁问题,在药物的猛烈攻击下,变得更加频繁和严重。

很多时候,他甚至完全失去了感知。

只能在意识模糊中,感觉到陆途和陆母沉默而迅速地帮他清理、更换床单和衣物。

羞耻感早已被更强大的生理痛苦碾碎,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对□□彻底失控的无力感。

陆母的眼睛几乎就没有干过。

她强撑着,和陆途轮流守候在床边。

喂水。

擦身。

处理污物。

轻声哼唱着陈沨小时候爱听的歌谣。

她迅速学会了操作那些不同科室的复杂监测设备,记住了各种药名和剂量。

那双曾经用来弹钢琴、插花的手,如今熟练地处理着各种医疗废弃物。

陆途则像是绷紧到极致的弓弦。

他几乎不眠不休,时刻关注着监测屏幕上的每一个数字变化,根据父亲远程的指示,精确地调整着用药方案。

他的动作依旧稳定,眼神却像是两口枯井,深不见底,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要与死神抢人的疯狂。

他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除了必要的医疗指令,几乎不再开口。

老屋里,日夜的界限变得模糊。

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消毒水、药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衰败的气味。

痛苦的呻吟、仪器的滴答声、压抑的啜泣声,构成了这里唯一的背景音。

陈沨觉得自己正在被一寸寸地凌迟。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

他无数次在剧痛的间隙里,模糊地想,放弃吧,太疼了,就这样死了算了。

那百分之十五的希望,渺茫得像天边的星辰。

为了这几乎不存在的可能,承受这炼狱般的折磨,真的值得吗?

有一次,在连续呕吐了将近一个小时后,他虚脱地瘫在陆途怀里,气若游丝:“哥……放我走吧……求…求你……”

陆途抱着他冰冷汗湿的身体,手臂僵硬如铁。

他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陈沨的颈窝,陈沨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滴落在他冰凉的皮肤上。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针,刺入了陈沨被痛苦麻痹的心脏。

在这以后,他没有再说过类似的话。

求生欲,有时候并不来自于对生的渴望,而是来自于对身边人那份无法辜负的执念的感知。

在经历了不知道第几个这样暗无天日的轮回后,在一个午后,陈沨的高烧奇迹般地退了下去,虽然身体依旧疼痛虚弱,但那种足以将人逼疯的、持续的高热灼烧感消失了。

陈沨从昏迷中醒来,第一眼便见着陆途趴在床头,和他挨得很近。

即使是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紧紧锁着,眼下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

陈沨静静地看了他很久,然后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抬起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陆途紧蹙的眉心。

陆途立刻惊醒了,猛地抬起头,眼底还带着血丝,紧张地看向他:“宝宝,哪里痛?”

陈沨看着他,极其缓慢地,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虚弱至极的笑容。

“好像……没那么疼了……”他声音嘶哑,几乎听不见。

陆途怔住了,深褐色的眼眸紧紧盯着他,像是在确认这句话的真实性。

然后,他猛地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陈沨那只刚刚碰过他眉心的、冰凉的手。

他没有说话。

只是紧紧握着。

仿佛握住了狂风巨浪中,那根唯一可能救命的、纤细的浮木。

窗外的阳光,似乎在这一刻,变得稍微温暖了一些。

"想吃点什么吗?"

陆途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紧紧挨着陈沨,额头抵在他的脖子里,听着那微弱却依然跳动的心音。

"妈熬了粥,一直温着。"

陈沨轻轻摇头,发丝在枕头上摩挲出细微的声响。

"什么都不想吃,"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就想你抱抱我。"

陆途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他依言躺到陈沨身边,小心翼翼地将人揽进怀里,避开那些输液管和监测线。

"这样可以吗?"

他问,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陈沨在他怀里轻微地动了动,找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

"再紧一点,"他轻声说,"你进被子里来,不要隔着被子。"

"好。"

陆途掀开被子一角,钻了进去。

当他的身体真正触碰到陈沨时,他才发现怀中的人瘦得多么厉害。

隔着薄薄的病号服,他能清晰地摸到每一根肋骨的轮廓。

陈沨手指轻轻抚上陆途凹陷的脸颊,"这些天,是不是都没有好好吃饭?"

陆途握住他的手,将那只冰凉的手掌贴在自己脸上。

"有好好吃的。"

"骗人。"陈沨的声音带着心疼。

"你都瘦脱相了。"

陆途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埋进陈沨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里还带着药味和病气,却依然是他最熟悉、最眷恋的气息。

"这些天,我是不是很丑?"

陈沨突然问。

"不丑。"

陆途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永远都好看。"

陈沨虚弱地笑了笑:"又骗人。我都从仪器里看到自己了,像个骷髅。"

陆途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指尖温柔地描摹着他的眉眼。

"没骗人,宝宝永远都是最好看的。"

陈沨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噗嗤”乐了。

他们家老陆,以前可不会这甜言蜜语。

"你知道吗?我听见你在我耳边说话了。你说,你永远都听我的话。"

"嗯。"

陆途抱紧他,"都听宝宝的,我们说好、拉过勾的。"

"我想和你去看樱花。"

“好!”

"还想吃妈妈做的桂花糕。"

"好。"

他承诺道,"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看樱花,去吃怀石料理,做桂花糕。"

陈沨哼哼两声,满意地闭上眼睛。

"你还要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都要好好照顾自己。"

"……好!"

陆途吻了吻他的额头。

"但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再说什么放弃的话。你知道的,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这句话说得那么轻,却又那么重。

陈沨睁开眼睛,对上陆途深情的目光。

在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里,他看到了毫不掩饰的爱意、痛苦,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执着。

"陆途。"

陈沨很少这样全名叫他。

"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我先离开了,你要好好活着,好好照顾爸妈。去完成我们的约定,做完之后,彻底然后忘了我,往前走,不要停留。"

陆途这会就想抽这臭小孩,省得气自己。

"……就这个不听,不要忘了你,不要你先离开。"

“你敢不听我的?”陈沨怒目。

“你先乱说的。”

阳光缓缓移动,从床尾爬到床头,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

陆途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让陈沨能靠得更舒服些。

"再睡一会儿吧。"陈沨往他怀里蹭了蹭。

陆途抱着他,好像抱着自己的全世界。

"好。"

他小心翼翼地将手臂垫在陈沨颈下,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是哄小孩。

陈沨在他有节奏的轻拍下,呼吸渐渐变得平稳绵长。

就在陆途以为他已经睡着时,陈沨突然轻声说:"哥,我最爱你。"

陆途拍着他后背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更加温柔地继续着。

"我知道。"

他低声回应,"我也最爱你。"只会爱你。

这一次,陈沨真的睡着了。

陆途凝视着他的睡颜,轻轻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

"睡吧,宝宝。"

我会一直在这里,守着你。

陈沨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偶尔清醒的片刻,他能感觉到身体内部那种缓慢的的变化。

疼痛似乎真的在减轻。

虽然过程缓慢得几乎难以察觉,但那种足以让人发疯的、无休无止的尖锐感,确实在一点点退潮。

恶心感也不再是时时刻刻地萦绕,偶尔会有那么几分钟,他觉得胃里是平静的。

这种变化极其细微,如同在无边黑暗中行走,突然看到前方出现了一粒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弱的光点。

它太渺小了。

这天下午,陈沨从一段不算安稳的睡眠中醒来。

窗外有鸟鸣声,清脆悦耳。

他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感觉喉咙干得厉害。

“水……”

他发出嘶哑的声音。

几乎是立刻,一杯插着吸管的温水就递到了他的唇边。

陆途扶着他的头,小心地让他喝了几口。

清凉的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舒缓。陈沨靠在陆途的手臂上,微微喘息着。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无意间落在了窗外院子里,那个空置了许久的秋千上。

秋千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着,木板和绳索都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极其轻微地,几乎是用气音说道:

“……想坐……秋千。”

声音很轻,带着久病后的虚弱和不确定,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里。

正在帮他调整枕头位置的陆母动作一顿,诧异地抬起头看向他。

连一直没什么表情的陆途,揽着他的手臂也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屋子里陷入了一种短暂的、充满惊疑的寂静。

坐秋千?

陈沨说完,自己也觉得这个要求有些荒谬和任性。

他垂下眼睫,叹了口气道:“……我随便说说……。”

“坐!”

陆母却立刻反应过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想坐就坐!妈妈扶你去!”

她看向陆途,眼神里带着询问和催促。

陆途沉默着,深褐色的眼眸凝视着陈沨苍白瘦削的侧脸,像是在评估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背后,身体真实的状态。

几秒钟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动作极其轻柔地将陈沨从床上扶坐起来,然后俯身,小心翼翼地,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陈沨的身体轻得吓人,抱在怀里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

陆途的步伐很稳,抱着他,一步步走出老屋,走向院子里的那个秋千。

陆母赶紧拿起厚厚的毯子和一个软垫,跟在他们身后。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带着雨后初霁的清新气息。

陆途将陈沨轻轻地放在秋千的木板上,陆母立刻将软垫垫在他身后,又用厚厚的毯子将他从肩膀到脚踝严严实实地裹住,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陆途没有松开手,就站在秋千旁,一只手稳稳地扶着秋千的绳索,另一只手则虚虚地环在陈沨身后,防止他因为无力而后仰摔倒。

陈沨靠在柔软的垫子里,微微仰起头,感受着阳光照在脸上的暖意,闭上了眼睛。

微风拂过他额前细软的碎发,带来远处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气息。

很轻,很缓地,陆途开始推动秋千。

这种轻微的失重感和拂面的微风,都带来了一种久违的、近乎新生的触动。

陈沨闭着眼,感受着这细微的晃动。

感受着身后陆途沉稳的呼吸和手掌传来的、令人安心的力道。

没有言语。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秋千绳索摩擦横梁发出的、细微的吱呀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陆母站在不远处,看着秋千上那个被阳光勾勒出单薄轮廓的身影,看着儿子沉默而坚定的守护姿态,悄悄借助手机将画面定格。

陈沨在秋千上坐了不到十分钟,体力就耗尽了。

陆途敏锐地察觉到他呼吸的变化,立刻将他重新抱了起来,送回屋里的床上。

虽然只是短暂的片刻,但陈沨躺回床上时,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来的血色,不是高烧时的潮红,而是一种……属于生机的、微弱的回暖。

他吃了点流食,和陆途轻轻说了几句话,很快就陷入了沉睡。

这一次,他的眉头似乎没有像往常那样紧紧锁着,呼吸也变得稍微平稳绵长了一些。

陆途站在床边,低头看着他沉睡的容颜,许久没有动。

陆母轻轻走过来,低声道:“好像比前几天,好了一点。”

陆途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用指背极其轻柔地,碰了碰陈沨微微回暖的脸颊。

那触感,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心慌的、死寂的冰凉。

他收回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那百分之十五的渺茫希望,在这一刻,似乎不再是冰冷的数据和遥远的星辰。

它变成了秋千上那短暂的、带着阳光和微风气息的十分钟。

变成了陈沨脸颊上,那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变成了他和他母亲眼中,那不肯熄灭的、执拗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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