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许如期原本以为她会睡不着,可刚沾着床,她便昏睡了过去。
没有在睡前反复想起谁的脸,没有做梦,脑子空空如也地、香香甜甜地睡到了大天明。
她是被骡子的叫声吵醒的。
醒来后人还怔忪躺着,尚未回过神来,只听得院子里的骡子扯着嗓子在叫,祖母在叫,阿娘也在叫,乱哄哄的闹作一团。
再仔细听,里头还夹杂着阿爹带着哭腔的劝阻声。
许如期茫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心中倏地冒出一个念头——外头没有许应鳞的声音,他竟然会缺席这样的热闹?
片刻后,她猛地从床上蹦了起来,踉跄推门道:“这是怎么了?”
院子里,刘廿七娘气得鼻孔大张,圆如鹌鹑卵,一边跺脚一边拍手,唱曲般嚷道:“我苦命的丈夫诶,你死的太早,你来看看你这不孝子诶!”
李静纨跌坐在地上,掩面嘤嘤哭泣,跟着唱道:“我的阿爹诶,你死的太早,竟让外孙女遭人欺负诶,快来救救你苦命的女儿诶!”
而许如期的倒霉阿爹披头散发,哭丧着脸,面上不知被谁挠了个满花,正凄凉地跪在两个女子之间,落水狗般左边拜了拜右边。
可两边唱得热闹,没一个肯理他,教他只好也唱道:“阿娘娘子莫要吵,都是荣昌的不好,你们只要别哭闹,要打要骂都挺好。”
仨人的动静吓得骡子直跳脚,仰脖扯着嗓子啊啊大叫。
正是人仰骡翻,可怖之极。
许如期眼前一黑,刚迈出去的脚停在了空中。
趁着眼前三位长辈专心致志、此起彼伏地唱大戏,没人往她这边看,她又鸟悄儿地退回了西厢房,轻轻地掩上了大门。
太可怕了,她靠在门后,无声无息地捂住了胸口。
这下她算是知道为何许应鳞不在外头掺和了。
外头人骡齐鸣半刻钟,许如期瑟瑟发抖地隔着门煎熬了半刻钟,终于在许荣昌大哭出声前,刘廿七娘与李静纨噤声了——竟然还是刘廿七娘先退步!
唱了这么一会儿,刘廿七娘已经变成了破锣嗓子,哑声道:“行行行,你们家的小妮,想找什么样的姑爷便找什么样的姑爷,你只要快些给她嫁出去,我就不管了!”
许荣昌瞪大了眼,感激涕零地冲他阿娘咚咚磕了两个响头,转过身来期待地看向妻子。
原本坐在地上掩面哭泣的李静纨,闻言变戏法般止了泪。
她施施然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按了按眼角,撑着丈夫肩膀站起身来,朝着刘廿七娘福了两福,颤声道:“多谢阿娘疼爱如期。”
刘廿七娘见状,知道自己中了儿媳妇的计,猛地一拍大腿。
可话都说出了口,刘廿七娘从来一口唾沫一个钉,也只得捏着鼻子应了。
“唉。”
刘廿七娘仰天长叹,只恨城里小娘子诡计多端,哄骗自己这个心大的乡下农妇。
她懒得再多看儿子儿媳一眼,甩下一句我要出门走走,便转身往屋外走去。
刘廿七娘走后,许如期又从门缝中观察了一番,见李静纨拍了拍身上灰尘,瞥了许荣昌一眼后,一副没事人的样子转身回了正屋,才轻轻推开了门。
“阿爹。”许如期躲在门后冲在原地踌躇的许荣昌招了招手,细声细气说着,“来,到我屋里来躲躲。”
许荣昌转头看了一眼女儿,犹豫了一会儿,唉声叹气地垂着头溜进了西厢房中。
“怎么回事啊?”
许如期引着失魂落魄的许荣昌坐在桌前,忧心道。
“我也没弄明白,昨晚你阿娘就不对劲,问她怎么了也不说,早上起来在院里遇见你祖母,两人一言不合便闹起来了。”许荣昌说着,用力地揉了一把脸,痛得他嘶的一声,慌忙拿了镜子来照,“我这脸怎么了?”
“好似,是祖母或者阿娘挠的——”许如期尴尬地说道。
“完,这回要被人笑话咯。”
许荣昌照了一会儿镜子,看清了现下自己的模样,苦笑着摇了摇头,把铜镜好生生地给女儿放了回去。
一大早家里人就因为自己闹了不快。
看着蓬头垢面、一脸指甲印的阿爹,许如期内疚不已,扭着手低沉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因为我,祖母与阿娘也不会吵架。”
“嘶——”
许荣昌回头瞪了一眼女儿,佯做凶狠道:“你这小妮,可不能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我偷偷告诉你,你还没出生呢,祖母便与你阿娘闹过几回了。”
“啊。”许如期有记忆起便随着爹娘在城里开茶摊做生意,每回刘廿七娘进城来,虽说处的不热络,婆媳之间偶尔也会拌嘴,但还真是没见李静纨像今日一样与她闹过。
她眨巴着眼,难以置信道:“为何呀?”
许荣昌长叹一声,沉声道:“其实刚成婚头几年,我与你阿娘住在村里,你阿娘在娘家过得好,没做过甚农活,我那时也——,唉,总归让她受了不少气,后来我下定决心要待她好,就与她进城谋生来了。”
说到这儿,许荣昌的眼神温柔了许多。
他坐在桌前,透过窗,能看见没了门的正屋的动静。
父女俩谈话时,李静纨从里间抱着一床被褥走出来,往东厢房去了。
“你瞧,你阿娘为你祖母铺床去了,刚吵架了呢,她真是个好人。”许荣昌连连叹气,转头对女儿叮嘱道,“以后你成亲了,也要多多回来看她,你阿娘把你当心肝宝贝儿呢!”
许如期倒是想起了一件,哎呀一声抛下她阿爹,窜出了门去。
“阿娘。”
许如期追进了东厢房里,唤住了她阿娘道:“上回祖母与我说,褥子垫得太厚了,睡起来身上痛呢!”
李静纨搂着褥子,僵在了原地。
许如期见状,怕她没听清,又复述了一遍。
李静纨只得低声应了,眼神闪烁地转过身来,强笑道:“原来如此,我还想着这几天晚上凉,怕你祖母冻着,再给她垫得厚一些呢。”
她这样说着,脸上的神色并不自然。
宛如一道闪电划过黑夜,许如期微微瞪大了眼看向李静纨。
她心中冒出了一个大不敬的念头——
阿娘不会早就知道祖母睡不得软床了吧?
下意识的,许如期回头瞥了一眼西厢房,见许荣昌仍托着下巴望着这儿呢,她反手便关上了门,把她阿爹的视线隔绝开来。
只是这门又立即被李静纨打开了,她捧着一床厚褥子,没好气地对许如期道:“还待在这儿作甚,出去啊。”
许如期立即听令闪开,为她让出了位置。
李静纨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捧着褥子撞进了正屋里,把躲在屋里一早上没出声,正收拾好了打算上学去的许令麟撞得原地转了个圈——
她都没回头看一眼!
许应麟吃惊地望着阿娘的背影,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余光瞧见阿姐在院子里探头探脑的,无声无息地踮着脚溜了出来,努了努嘴道:“这是怎么了?”
许如期心情很复杂,小声凑到阿弟耳边道:“恼羞成怒了。”
“怎么了这是?”许荣昌也觉得有些不对,蹑手蹑脚地凑上来问。
“您就别管了,少说少错。阿弟也别管,快去书院!”
许如期生怕自己说漏嘴,闹得更不愉快,迎着许家父子不解的眼神下了结论,扭头躲进屋里收拾自己去了。
这几日事多,刘廿七娘也忘了拘着许如期做针线的事,让她得以回到茶坊帮忙。
她有几日不来,此时再回来,晓得内情的常客们都要出言调侃她几句。
开门才一个时辰,许如期便臊得撑不住,扎起袖子钻进灶房里烧水去了。
李静纨此时已经平静了下来,哼着小曲煮茶呢,见许如期面红耳赤地从外头进来,晓得她是害了羞,也不戳破,只微微一笑,如往常一般使唤她。
忙了一会儿,灶房外头有人轻声叫:“李娘子。”
许如期与李静纨抬头一看,是农妇顾阿嫂,她提着个提篮,正鬼鬼祟祟地伸头往灶房里看呢。
李静纨赶紧在腰围上擦了一把手,招手让她进来。
顾阿嫂熟门熟路地与李静纨避到一旁,将提篮上盖着的麻布掀开——
第一层是几个充数的大饼子,再掀一层,里头是堆得满满的鹌鹑馉饳儿。
李静纨低头数了数,又翻开检查了一番,确认无误后,从兜里数出了一把铜钱递给了顾阿嫂。
顾阿嫂接过后,对李静纨笑了笑,一言不发地悄悄离开了。
正巧,这时外头有熟客唤道:“我就好你们家这秘制鹌鹑馉饳儿,许掌柜给我来一碗。”
“好嘞,干拌鹌鹑馉饳儿一碗,小份。”许荣昌高声道。
许如期听了,熟练地添了柴火,等锅里的水开后,转头从方才顾阿嫂拿来的提篮中数了五个鹌鹑馉饳儿,又抓起一把野菜一块儿下在水里。
馉饳儿煮得晶莹剔透后,与野菜一块儿漂浮在水上,这时许如期再笊篱把它们捞入海碗中,点上香油、虾米、蒜末,滴入一点陈醋一点酱油。
拌好后,她笑盈盈地把东西放在食桉上端了出来。
那外头坐着的熟客许如期也认识,正是负责虹桥南边的桥南巷、桥东巷等四个巷弄的巡捕赵大元。
他们巡捕通常住在桥南巷尾的军巡捕屋内,夜晚不当值时,白日里便爱在丰盛茶坊听书聊白,消磨时间——
毕竟若是巡捕在茶坊吃喝了,许荣昌也不敢收他们的钱啊。
许如期恭敬地将赵大元要的鹌鹑馉饳儿放在他面前,笑道:“您请用好。”
赵大元唔了一声,用勺子捞起一个馉饳儿塞入口中,咀嚼后叹道:“我就是闹不明白,你们家这鹌鹑馉饳儿究竟用的什么秘方。”
许如期神秘一笑道:“您也说是秘方了。”
秘方就是。
跟手巧的村妇收购,买来一文两个,卖出去一文一个,倒手一下,轻轻松松翻个倍——只是遗憾挣不着赵大元的钱罢了。
有位中年客人见赵大元吃得香甜,伸脖一看,馋得流口水,冲着许如期道:“小娘子,原样给我也来一份。”
“好嘞。”许如期大声应了,端着食桉往灶房走去,“贵客要一份干拌鹌鹑馉饳儿。”
那客人见许如期长得好,人也大方,扭头对许荣昌夸赞道:“这是你家小娘子?大方懂事,真是不错!”
许荣昌咧嘴一笑,还未说甚,周围的老客人便起哄笑道:“可别提了,许掌柜家中的掌上明珠,留到今日还舍不得嫁哩,他们家不单单宝贝女儿,你瞧他那一脸花,他对屋里那个也不赖。”
“桥南巷驰名惧内!”
这客人看起来不是临凌人,却一副了然的表情,笑道:“你们临凌最是疼女儿,要能娶回家一个最好,能掏空岳丈半数身家,那可是挣大发咯。”
这客人说的没错,临凌确实厚嫁成风,一等一疼女儿的家里养一个小娘子,要从出生那日起开始为她攒嫁妆,当真能掏空家里半数钱财,但他语气里不甚尊重临凌岳丈们,得了众位本地客人的不满。
巡捕赵大元家里也有个女儿,养得也娇,老大不乐意地嚷嚷道:“那也不是什么怂头缩卵的货都能从老子手里把妮儿带走的!人品不好、样貌不好的谈都不要谈,老子宁愿养妮儿一辈子!”
“好!赵巡捕说得好!”
许荣昌从前看见这白吃不给钱的赵大元,都要在心里痛骂他两刻钟才能解恨,今日难得听他说了句人话,当即止住了暗自唾骂他,出言赞了他一句。
外地客人瞧着也是个经商的,见事情不对,连忙装作没听见赵大元说话,装聋作哑地糊弄了过去。
藏在灶房门后的许如期看着那客人被赵大元讥讽完,才端着食桉出来,把方才客人要的鹌鹑馉饳儿送上桌。
这回她却没再对他笑了。
不过,那外地客人虽然冒犯,但也说中了许如期另一重心事——
丰盛茶坊现在是两面临街,面阔两间、进深两架椽的瓦屋,但从前,它紧挨着桥南巷第一间店铺,只有阔面一间,一面临街。
是第一间店铺的掌柜的赌钱败了家产,钱庄威胁不还要剁了他的手,他无奈紧急将铺子贱价出手,被隔壁的许荣昌借钱买了下来,打通了,才有了如今的样子。
虽然桥南巷是庶民们生活的地方,但桥头第一间铺子毕竟位置好,贱价也不便宜,许家拿了现钱一百贯,又以原本的铺子为质,问钱庄借了一百一十贯。
许家与钱庄约定好每年还三十贯,还五年,连本带息,一共要还一百五十贯。
今年是最后一年了,若是许如期今年便嫁出去,家中又要还钱,又要嫁女,经济少不得要紧张起来,若是能明年再嫁,许家父母手头也能宽松一些。
许如期一时又打起了退堂鼓,心事重重地在灶房中忙碌着。
十九岁的小娘子,听上去挺大,但从小长在父母羽翼之下,半点心事也藏不住,一会儿便教有心人看了出来。
待生意清闲了一点,李静纨便迫不及待地问她道:“怎么了?”
许如期期期艾艾地放下手中活计,正思索着怎么跟她说才好,不防灶房外又传来了声音。
“李娘子。”
娘俩吓了一跳,一齐抬头望去,见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抿得一丝不苟的佘婆子正在门口冲她们笑呢。
“哎哟,您来了,这是?”
李静纨注意到了佘婆子手中拿着一个不起眼的木匣子。
佘婆子含蓄地勾了勾嘴角,遗憾道:“今儿一早,李家说没相上,这块好料子便是按理要赠与小娘子压惊的。”
许如期眼睛一亮,正要趁机将自己的想法说一说,那佘婆子又开口道:“要我说,李家虽然富庶,但李家大郎与小娘子倒是不甚相配,只是当时您家祖母看中了,我也不便多说什么,这回若是李娘子能做主,我与小娘子介绍一个合得来的,如何?”
许如期闻言,立刻转头看向李静纨。
只见李静纨双眼发亮,双手一拍道:“如今我能做主,你定要选个与我女儿合得来的!”
唉。
见阿娘快活的模样,许如期在心中叹了口气,把要说出口的话,又悉数咽了回去。
相吧相吧。
她倒要看看,佘婆子觉得什么样的郎君才是与她合得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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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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