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怪物

贺停搀扶着他走进不远处的一个房间,原本是医生用于听诊的地方。

贺停反锁了门,即使戴着眼镜,但他的视力依然很好:“白先生,别站着了,你身后有把椅子,坐会儿。”

白悯生“嗯”了一声,随后房间传来一阵轻微的椅腿摩擦声,很快又归于平静。

黑暗中,只剩下两人均匀的呼吸声。

贺停背靠着门,手背过去反握门把,半晌忍不住问道:“你刚才是应激反应,用我帮你去拿药吗?”

白悯生披着贺停的衣服,声音淡淡的,只是夹杂着些疲惫:“不用,好多了。”

贺停闻言苦笑一声:“我好不容易快把您养好送出去了,结果他来了……那怪物盘旋在我头顶,差点把我吓惨。”

白悯生:“嗯。”

气氛一时间又安静下来。

“白先生。”

“贺医生。”

两人同时出声。

贺停食指中指一并,懒懒推了下眼镜,轻笑一声:“我不急,您先说。”

白悯继续道:“你对我撒过谎吗?”

贺停下意识:“从未。”

白悯生:“嗯。”

贺停反应过来,又说:“从来没有,医生不会对自己的病人撒谎。”

沉静一秒后,白悯生似乎向后靠了靠,椅子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那我曾经来过一次仟河康复医院,并且还出过院,对吧?”

这次换贺停沉默了。

但贺停还是承认:“是,您忘了,很抱歉没有在此期间提醒过您——”

白悯生坦然道:“我瞎问的。”

贺停:“。”

环境黑暗如墨,贺停依然能看见坐在椅子上,姿态轻松的白悯生正盯着他。

即使知道对方什么也看不见,但贺停还是不由被这视线定在原地。

白悯生视线稍移,开口了:“我信任你,贺医生。”

贺停唇角一抿。

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响起,是手伸进口袋的摩擦。

啪。

一个细小的声音响过,随即一道光柱的余亮充斥了整个房间——小手电。

白悯生没有追问手电怎么在他身上,也没有把灯朝他脸上照去,而是抵下腰放在脚边,起身时神色平静如常,渐变的光晕让他半张脸沉在阴郁里,清秀之下的冷毅再难掩。

白悯生再次开口,没有一个字是废话:“告诉我在你的视角里,我发生了什么?”

在更久的沉默之后,贺停忽然笑了起来,是种很闷、很轻意味不明的笑,肩膀都在隐隐抖动。

贺停摘下眼镜,唇角笑意未散,声音还是一贯的儒雅柔和:“白先生终于发现我的与众不同了,看来您真的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很开心。”

白悯生看着与何汀一模一样的面容,不太舒服的蹙起眉。

“您知道吗?很久以前,”贺停低头不看他,拇指摩挲着镜片:“我也真的以为我是个医生。”

他略顿,嗓音轻哑感伤:

“我也很惧怕晚上的怪物。”

“我才是真正走不出医院的那个,白先生。”

_三年前。

未知的领域突然刷新了一家未知的精神医院,里面出现了许多未知的病人,但只出现了一名未知的医生,和一名有姓名的病人。

那时,医生不思索诞生的前因后果,只有潜意识里坚持履行职责的“代码”,医院就这么运作着。

当天晚上,医生差点吓成病人。

他无法理解那些怪物究竟是什么,只会仓惶逃跑,恐惧之下,他为自己“写代码”,拥有了求生意志、自杀意识。

但他发现自己无法打开病院大门,哪怕是从楼顶一跃而下也会重新“刷新”在医院内部,他很崩溃,但不知道怎么崩溃。

也是在那天晚上,他发现那些怪物对他并没有敌意,唯一一只对他展露攻击性的触手怪也只是为了逗他,然后粘着天花板发出它特有的“咕噜咕噜”的嘲笑声。

然后他又意识到,怪物都是长得不一样的……

哦,原来他也是怪物啊。

他还有一个同类的同类。

他有特别的称呼,叫白悯生。

这个怪物一到晚上就睡觉,根本不知道晚上其他怪物在游荡……

因为他是唯一有姓名的同类,医生格外关照他,但这个同类傻兮兮的,总是发呆,总是不记得吃药,总是找不到房间。

作为医生,他在病院是最有权威的,偶尔给病人们撒点小谎作为治疗方案,但这招在白悯生身上行不通。

他太傻了,肯定经不起骗。

但他比任何病人都要好照顾,只要引导,他就一定会听话,傻傻的乖乖的。

直到有一天。

医生忍不住问:“为什么只有你才有称呼呢?”

白悯生歪头:“你不叫医生吗?”

医生摇头:“不是!是独特的,就像你我是同类,但你叫白悯生。”

白悯生愣了愣,思想一环扣一环,他好像世界观被刷新,直接宕机了。

几分钟后,未知的医院变成了“仟河精神康复医院”,医生目瞪口呆,他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白悯生应该就是这个世界的创世神。

他可以给这个世界的任何事物取名字!

包括他!

医生对独特的称呼有种执念。

他一定要得到自己的称呼!!

但很可惜,白悯生虽然有和他一样说话的能力,但他不怎么说话,傻傻的。

在医生苦恼的时候,忽然在填写报告表时想到——可以让他写下来。

不过,医生虽然思维打开了,但没有完全打开,他觉得必须要有本子这样的东西。

于是苦思冥想,医生思维打开再打开。

既然这个世界都是他创造的,那应该也可以添加新东西吧?

聪明的医生做足心理准备,对白悯生进行了首次心理暗示。

果不其然,日记本当场刷新在医生手里。

不过,心里暗示有误差……日记本是什么?但都能写字,就这么用吧。

白悯生对这种东西不感兴趣,医生感觉心里计划落空了,一着急就给自己“写代码”,学会了生拉硬拽,死活逼迫。

终于,在医生“监视”下,白悯生不情不愿写下日期,他认真想了想,写下了——

2025年2月1日。

_加入新家庭。

本来想写他“成为精神病”来着。

一开始医生不太能理解上面的数字是什么,后来在12月份白悯生的不间断里,才明白这是记写日子的。

好厉害,他崇拜白悯生了。

但是。

医生看过日记,严肃问:“不吃药你想干什么?”

于是。

2025年5月28日。

_想喝水

2025年6月2日。

_想晒太阳

……

医生:“……”

唔,什么是晒太阳?

后来不知该过了多久,医生自己都能察觉到白悯生不再呆呆的,傻傻的了,就像他一样聪明,说话次数也变多了。

那时候,医生的行动路线里刷新出一次性活动。

——他该出院了。

自那之后,白悯生消失了好多天,医生开始工作中频频出乱,行动路线一团糟,其他怪物倒是没什么反应,就是触手怪不满的甩过他一触手,弄得他一身不明粘液。

现在想起来,那是种不习惯,是种过分忧心。

突然有一天,白悯生又出现在医生面前。

医生非常开心,但笑不出来,白悯生又变回曾经呆呆傻傻的模样了,他好生气,但又不舍得揍他的创世神。

白悯生一定是在外面受打击才又成为病人的。

那就永远待在医院好了,

他养他一辈子。

后来……很难形容。

变化是白悯生很信任他,但那些日子对于医生这个原住民来说,也是扭曲虚幻的。

因为他开始踏踏实实的变成一个人,像被强制植入什么似的,样貌和声音越来越清晰,医生也察觉到,他对白悯生的情感越来越真实了,仿佛从梦中走进现实,再也没有了笼罩在眼前的虚无飘影。

再后来他真的有了名字。

——贺停。

贺停医生回忆起曾经,再把那个日记本推到白悯生眼前时,白悯生看着他怔住了,于是写下——

2025年6月20日。

_贺医生,你很眼熟

阴差阳错的错误产生了。

贺停爱上了他的创世神。

但很快,贺停意识到他并不记得曾经的“医生”,眼熟的另有其人。

2025年7月1日。

_他陪我看过这部电影

2025年7月2日。

_他曾经是我的大学同学

2025年7月3日。

_他曾经也和我一起去食堂

……

贺停忍受着这难以言说的割裂感,

很长一段时间,他只想掐死“他”。

后来,贺停自作主张取消了病患看电视的娱乐活动,白悯生每次问起来,贺停都说:“那是什么,我们什么时候看过?”

一次诊疗后。

贺停拿着日记本和笔,再次推到白悯生面前:“他是谁?”

这次白悯生犹豫了很久,贺停格外有耐心。

2025年12月31日。

_他是我的爱人,他死掉了

……

贺停跳楼了。

没死掉。

他只能承认,他不是他的爱人。

但贺停再也不要他写日记了。

讨厌“他”。

夜晚,医院楼顶暗的什么也看不见,整个世界都黑的。

因为这里没有医院之外,都是虚幻的。

贺停摘下眼镜,塞进口袋,他双手交叠放在护墙上,上半身朝外一探,正下方——白悯生坐在露台上,双腿悬空,后背靠着墙睡着了。

贺停没有疲惫感,就这么看了他一晚上。

直到白天到来,白悯生消失了。

贺停才戴上眼镜走下楼去,敲响了房门。

“白先生,该起床了。”

他也会给自己的创世神起称呼了。

……

我知道我是爱你的。

但我该用什么把你留住?

……

每天晚饭的药变了。

白悯生问:“药怎么和平时喝的不一样?还少了很多。”

贺停笑了笑,笑意未达眼底:“白先生服从管理,积极配合治疗,不用再服用大量的药了,我会重新给你安排药量。”

等白悯生喝完后,贺停特意检查了一下他的口腔和水杯。

——他欺骗了他的创世神。

那天,白悯生侧卧在床上睡的很沉,沉的不正常。

贺停就坐在床边,时不时给他掖被子,或撩一下他的鬓发。

深夜里不再掩饰眸子深处的缱绻爱意。

从此以后,这就是贺停的最新行动路线。

——安眠药。

安眠药加特意引导的心理暗示,白悯生变得只会服从贺停,除此之外不再有其他想法。

他不再想“他”了,真好。

就这么过了很久,直到两周前。

贺停发现白悯生又像曾经一样变得和他一样聪明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一次好像是真的要分别了。

他内心还窜出个可怕想法——出院。

不,白先生不能走!

他是我的!他是属于我的!!

我这么爱他,他为什么不喊我的名字?为什么只记得“他”?!

我爱你啊。

我爱你。

我真的好爱你啊。

我爱他。

我是爱他的。

可我真的爱他吗?

……

“核心代码”碾压他的“自学编程”。

创世神真厉害。

没人能忤逆他。

贺停放手了。

今晚没有安眠药。

……

我原本已经打算为你留在永恒里的。

那床熟悉的被子支离破碎,棉花散落一地,头顶是小家伙“咕噜咕噜”的道歉声,门外是匆忙跑远的脚步声。

除了触手怪,没人知道那个时候贺停就站在房间角落里。

贺停默不作声,走向前去,捡起了留有余温的小手电。

——这个,你可以向我借的。

……

痛苦,强烈的痛苦。

贺停看到应激反应到无法呼吸的白悯生,心脏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痛,仿佛要把血肉活生生刨开,再亲眼看着鲜血流淌。

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

我是什么东西?

我是一名医生吗?

我是贺停……

不。

我什么都不是 。

可是,我什么都不是啊,白先生。

贺停缓缓蹲下身,双手僵硬的捂住了自己那张可恶的脸。

眼眶酸涩湿润,很快侵满了脸上的皮肤。

他哭出来了。

撕心裂肺的哭出来了。

万物崩塌,烟硝耸动。

现在的他,正是当时跳楼了都学不会崩溃的他。

去他妈的虚无,去他妈的真实。

他只是受了委屈,想哭了仅此而已。

昨天打羽毛球劲挥的不匀,全身疼的想哭,晚上写这段真是嗷嗷哭啊╥﹏╥

贺停下辈子一定要变成独立的人啊,

去做想做的事,去爱想爱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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