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陈安才念了三年书,刚过十二岁生辰时,他爹突然得了一种怪病,人吃不下饭,肚子却鼓得越来越大,四肢越来越细瘦,从找大夫到下葬,只隔了几个月。
他爹下葬那天,陈家全是来帮忙的亲友,左小芙只在屋外遥遥望着穿一身孝的陈安跪在一具在她看来都略显单薄简陋的棺木前。
这具棺木左右不太对称,漆也没上好,明显是做坏了的残次品。
这是陈安他爹趁着还能走动的时候,不顾妻儿的阻拦,亲自去定下来的。他死前还撑着一口气道:“丧事别花太多钱,不要安儿守孝,好好念书……”
老爷子话还没说完,气已没了。
陈安家和左家村所有人一样,也是挣扎着温饱罢了,但自从陈安念了书,束脩,笔墨纸砚无一不是大花销,他爹也不许他下地务农。因此数年下来,陈家更是穷到见底,连地都卖净了。
左小芙看着村中十数个男人抬起棺材,向着坟坡而去,双目含泪的陈安走在最前头,她默默跟在队伍最后的妇女中。
棺材被放入早已挖好的坑洞中,一抔土一抔土掩好,再用石头堆起坟包。
左小芙靠着不远处的大树,默默看着跪在坟前的陈安。
人渐渐散去,刚抬完棺材的左庆余叫她回村,后者摇了摇头,一动不动。左庆余望望陈安,又看看一脸怅然的女儿,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便下山了。
陈安的娘早哭昏过去,被抬下了山。暮色朦胧中,只剩下一直跪着不动的陈安和斜倚着树的左小芙。
左小芙一直未出声,直到一个时辰后,陈安摇晃了再也支撑不住的身子,她才踱步来到陈安身边,一起跪坐下来。
朦胧中,她看见陈安肩头耸动,有隐隐的抽泣声。
“我没让爹过上好日子。爹让我好好读书,我还贪玩,他走的时候,我还让他操心。” 陈安这段话停了数次,似乎不住口歇一歇,连话也说不出来。
“伯伯走的早,可你还小,什么都才刚开始,别太逼自己了。” 左小芙轻拍他的肩膀。
陈安终于大哭了出来,哭了很久。
嘉平十六年,陈安十四,左小芙十三,在左庆余看来是议亲的时候了。
十四岁的陈安已经长成了俊朗少年,听说学得好,颇得夫子青眼,还打算参加明年的童试。
左庆余早佩服陈安他爹破釜沉舟培养儿子的魄力,在陈家母子最艰难的时候借他们粮食,也不要一分一毫的利息,只想为女儿的亲事铺路。他自忖家有余粮,小芙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漂亮,便想着在陈安考试前把亲事定下,免得等他考上,他们家反而看不上自家了。
他虽很早就开始谋划,却从未和左小芙透露过一句。
左庆余想着陈安也到年纪了,可他娘一点儿动静也无,于是左等右等,终于挑了个吉利日子,提了礼物上门。他掐着点儿去,正好是陈家母子吃完晚饭的时候。他刚站在院门喊了一声,陈安便迎了出来。他娘也随后出来。
“庆余今儿怎么来了?快进来说话。” 陈安他娘,杜霞很是热心地欢迎左庆余到来。
左庆余随他们进了堂屋,虽坐下了,却踌躇着不开口。
“安儿,快给你余叔倒茶。” 杜霞似是看出了他的局促,有意无意把儿子支开。
陈安进了灶房,左庆余这才道:“嫂子,安儿如今也快十五了,不知道定下哪家姑娘了?”
杜霞叹息着摇头:“还没呢,这孩子念书要紧,媳妇嘛,还是要慢慢找。” 她明白左庆余的来意,可她并不想让左小芙做自己儿媳。虽然左庆余帮了她家许多,左小芙模样也好,但她总觉得自己儿子配得上更好的。
左庆余一僵,但为了女儿,他还是打算豁出脸皮掙一挣:“嫂子,你看我家小芙怎么样?两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有情分在,总比去其他村找面都没见过的强。”
杜霞也愣住了,她没想到左庆余先上门给女儿说亲也就罢了,还这么直接,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直接拒绝也太伤两家情分了,而且她还欠着左庆余几斗粮食。
“给我几天考虑吧,毕竟是孩子的终生大事,他爹不在,我也没个人商量。”
左庆余只好答应了,他把带来的礼物放到桌上,不等杜霞推辞,便出了门。
杜霞坐在堂屋里叹气。陈安端着热茶,倚在堂屋隔壁的灶房墙上,他盯着自杯中缓缓上升的雾气,静静想着。
这天左小芙早早就被爹打发出去,她背着鱼篓,想去溪边捉些鱼虾。她哼着不成调的歌,一蹦一跳地来了溪边草地,把裤脚卷到膝盖,衣袖卷到手肘,拿了把木叉站到溪中,清冷的溪水流过膝弯,她的眼睛倒映清溪,寻找着猎物。
女孩儿像是被定身了,一动不动许久,倏忽右手如闪电般挥出,木叉刺入水中,再举起时,一条大鱼被贯穿腹部,串在木叉上。
左小芙开心地跳上岸,把鱼儿抖进鱼篓,又跳进小溪继续狩猎。正当她全神贯注之时,忽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偏头一看,是陈安远远朝她走来。
“你来得正好,这些鱼分你一半。”左小芙踢了踢鱼篓,里头已经有了六七条鱼儿,还有几只活蟹动来动去。她知道陈安母子生活艰难,常常把自己猎到的野物分给陈安。
他也不回话,只站到左小芙跟前,微微低头看她。
他身上的布衫打了许多补丁,衣袖短了一截,露出白皙的腕子。他个子窜得太快,又没钱做新衣服。
“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 左小芙张开手掌在陈安面前晃了晃。
陈安见她面色一如往常,这才知道提亲的事她还不知晓。
“你爹今天来我家谈亲事了,你和我的亲事。” 他把重音放在你我两个字上。
左小芙一听,惊得手中木叉掉落:“我怎么都不知道?陈安,我可没有那个意思!”
她对陈安,完全是玩伴之间的友情,半分也想不到那上面去。
陈安也生怕她误会:“我也没有!”
半晌,两人之间只有寂静的尴尬。
陈安终究是年龄大些,又读了书,先平静过来道:“咱们两小无猜,我早就知道你的心了,你也知道我的心。我来,只是想和你说一句话。你听完了,再做决定。”
左小芙见他一脸郑重,点了点头。
陈安走到溪边,背对着左小芙,许久才开口:“娘总觉得我能有更好的,可我知道…” 他自嘲一笑:“我算不了什么。我一无功名,二无家底,余叔肯提亲,也不过是看在我与你交好的份上。
但咱们的婚事,总跳不出这十里八乡,在这些人里,我宁可娶的人是你。你要嫁人,我也宁可你嫁的人是我。”
左小芙没有立刻回答。她没对谁动过心,不知道怎样的感情才值得两人成婚,但她知道,自己终归是要嫁人的,这几个乡上其他同龄人大多是左继武那样的性子,整日游手好闲,嘴里不干不净,就算有厚道的,也没陈安俊。比起其他人,她也宁可是陈安。
她不说话,只砍了一截树藤,串了一半儿血淋淋的鱼交给陈安,背起鱼篓,临走了才轻声说:
“我也是。”
陈安得了她的回复,心里落下一块石头,他回了家,见母亲仍坐在堂屋里,左庆余带来的礼物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
“娘,余叔说的事儿,我都听见了。” 陈安开了个话头:“这门亲事,儿子愿意。”
杜霞抬头看他,儿子的俊俏长相和聪慧好学在乡镇上都是出了名的,陈安是她的宝贝疙瘩,是她唯一的盼头,是她的一切。
“安儿,娘不着急给你定亲,再过两年你中了秀才,有的是书香门第的千金小姐供你挑。” 杜霞叹道:“我不想你娶芙丫头,她虽然长得水灵,可从小没娘教导,性子野,脾气大,你以前身上淤青,是她打的,衣服破了,是她扯的。这样的女人娶进门定是个河东狮,要误你一生的。”
“娘,我们小时候爱闹着玩,现在大了,再没有动过手红过脸。” 陈安辩解道:“这些年多亏余叔接济,小芙也关心我照顾我,有她,我就知足了。”
“庆余是个厚道人,小芙也有好的地方,可我左看右看,她哪里能配得上你?你毕竟年轻,急什么?” 杜霞说到此,突然想到什么,急得站起来道:“难不成你们两个早对上眼了?” 她越想越觉有可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私底下哪敢有什么。” 陈安镇定地说道:“我是觉得除了她,十里八乡也没更好的了,至于娶什么大家闺秀都是摸不着边的事,娘就别提了。”
“怎么摸不着边?我儿子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陈安无奈,耐心解释道:“好好好,哪怕我有了芝麻大的功名,照样无钱无势,那些人家就算肯将姑娘许配给我,也必然做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说不定还要我入赘。再者,一个娇贵小姐做您的儿媳妇,怎么伺候好您。还有,若要用人家的钱,仗人家的势,低头吃软饭,我宁死不为此事。”
一句入赘,一句娇气儿媳不好伺候婆婆,已经说动杜霞五分了,她道:“你说的有道理,可那小芙性子一点儿也不柔顺,她能做好你的贤内助吗?”
陈安忙道:“能,娘你瞧余叔忙农活,不都是小芙收拾家里吗?她勤快得很。”
这点杜霞确实不能否认,而且,左小芙待儿子确实好,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给他留一半。此刻,杜霞已被说动八分了:“要不再相看些姑娘,你的终生大事不能草率。”
陈安道:“娘,人家小芙也是个漂亮姑娘,过些日子有更好的人家了呢?您就应了吧。”
杜霞当场没答应,把自个儿关在卧房里想了一夜,终究还是去了左庆余家,应了这门婚事。
两家虽定下来了,婚事却不急,左庆余想多留女儿两年,杜霞也要等陈安再守一年孝,专心考试。于是婚期被定在两年后,左小芙及笄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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