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几日,祁襄缠着萧允墨问了好几回,他才终于答应带她进一趟京,去刑部问问那具浮尸的事。
祁襄仍着男装,绀色织锦窄袖长袍配一根同色发带,利落飘逸。萧允墨则穿玄色云纹罗袍,袖口绣金线,腰带缀白玉,明明不张扬,却处处透着贵气。
怀王殿下亲自驾临,又点名通传,林策自然风尘仆仆赶来。他对萧允墨恭恭敬敬行了礼,却没瞧祁襄一眼。
萧允墨问:“那个李定之,确实和杜尚书之死有关联么?”
林策答:“据凝香居的人说,当日确实见过他。”
“那就是他杀了尚书大人?”
“死无对证,目前只能说,他嫌疑很大。”
萧允墨又问:“那么李定之的死因,可查清了?”
林策答:“回殿下,查清了,应是失足落水,或是自寻短见。”
祁襄坐不住了:“真不是被人杀害的么?”
林策冷冷看了她一眼,道:“尸身符合溺亡的特征,身上也没有明显的伤痕,最重要的是,我们询问了他书院的同僚,事发前他已经精神恍惚,流露出轻生的念头,曾经多次自言自语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他为什么不想活了呢?” 祁襄追问。
林策并未回答,反问:“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萧允墨悠悠开了口:“前次我与大人一同进宫,皇上也说了,此案非同寻常,希望我也能助刑部一臂之力,祁襄所问的便是我想问的,林大人照实回答便是。”
林策蹙了蹙眉道:“禀殿下,我们询问了李定之的家人,他父母早亡,一直由兄嫂供养其读书,他倒也算出息,年纪轻轻便中了举,可惜会试接连两次都落了榜,三年前又进京赶考,曾问家中要了一笔钱,说是用来‘疏通关系’,但是据他兄嫂所说,自第二次落榜之后,他便染上了赌瘾,这笔钱多半是被他赌完了。”
祁襄道:“但也可能确实是用来行贿了。”
林策的语气平静而冷淡:“是有可能,但迄今为止,没有任何礼部官员收受贿赂的证据,反倒是他的同僚都能证实,李定之其人嗜酒好赌。”
祁襄突然笑了:“科场行贿这种事,定是极其隐蔽,你们从外面查自然不好查,但若进到里头去看看,也许有意外收获。”
林策困惑道:“进到里头……是何意?”
祁襄朗声道:“小的不才,今岁秋闱也想尽力一试,若能中举,倒要看看,这进京赶考究竟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门道。”
林策讽道:“祁先生竟还是秀才?”
“咱们这行虽说是三教九流,但风水相术、周易八卦、地理风俗无不得通一点,识文断字自不必说,圣贤书也读过不少,我祁某人只不过对做官无甚兴趣,不然,也未必不能与林大人同在朝堂。”
“呵,口气不小。”
祁襄撇撇嘴,对林策的傲慢很是不悦。萧允墨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看着林策道:“祁襄若能查到什么,对朝廷也是大功一件,她自小在我身边伴读,听的是首辅大人和太学师傅们的教诲,自然不会差,林大人何必如此冷嘲热讽?”
林策暗暗一惊,忙揖道:“下官并无冒犯之意,望殿下恕罪。”
萧允墨一摆手,缓缓起身,领着祁襄往外走:“罢了。”
两人走出刑部衙门,祁襄仍在闷闷生着气。
“哼,这个林侍郎什么来头,就连殿下的面子都不给。”
“我朝有几家姓林?”
祁襄恍然大悟:“哦!原来是太后母家的人么?”
“嗯,林氏世代簪缨,他又是太后的亲侄儿,也是有傲气的资本。况且,他这人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你偷随葬品被他抓了个现行,也难怪他对你颇有偏见。”
祁襄冷哼一声,嘀咕道:“干他屁事!”
萧允墨笑了:“你要金银财宝,怀王府什么没有,何必去死人墓里偷。”
祁襄不以为然道:“殿下赏的和我凭自己本事得的,终究不一样。”
在怀王殿下的举荐下,祁襄被补录进熙宁三年蓟州府的乡试名单,一个多月后,参加了秋闱考试。
这段时间她很少外出,几乎都在怀王府日夜苦读,连白事生意都全权交给何田跟张瑶去打理。这让萧允墨心情很是舒畅,王府上下的氛围也比之前松快了一些。
考完那天,他让厨房做了一桌子菜,早早在祁襄的院子候着,她闻着香味进到屋子里,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已经中了状元呢,我看外头个个高高兴兴的,殿下这王府总算有点活人的味道了。”
萧允墨冷冷一笑,苍白的脸却比平日添了一丝气色。
他们默默吃着饭,云芷和晚翠在边上悉心伺候着,小姑娘们的眼神一会儿飘到萧允墨脸上、一会儿飘到祁襄脸上,对两人的关系甚是好奇。
用完膳,云芷端着一碗药上来,萧允墨看也没看一眼,一口干完。
“你们退下去吧。” 他对两名侍女道。
二人退出去后,祁襄问:“老王爷都不在了,你还喝这药给谁看?”
萧允墨淡淡道:“人人都知怀王自小体弱多病,这戏既做了,自然要做到底。”
祁襄无言,老怀王为防先皇猜忌,从世子还在娘胎时便暗中下毒,致使小世子先天不足,王妃母体受损,在萧允墨七岁时撒手人寰。
她至今记得,十五岁的萧允墨在得知父亲派人从封地月月送来的补药竟是毒药之时,脸上的神情。本就毫无血色的脸苍白如纸,嘴角抽搐着,他就像在狂风中挣扎的纸鸢,仿佛随时就要支离破碎。
然而此时的他平静异常,已然看不见当年那个无助少年的影子。
祁襄喝了口松茸汤,故作轻松地问:“当今圣上很是信任殿下,这病还有装的必要么?”
“树大招风,皇上越是信任我,越是有人虎视眈眈,但我若是废人一个,又无子嗣,自然就没什么把柄能落到他人手里了。”
“王爷高瞻远瞩,小的自愧不如。”
萧允墨翻了个白眼道:“你我之间,这些违心的奉承话就免免吧。”
祁襄挑了挑眉,转移了话题:“我在考场上结识了几个富家子弟,他们请我一起去书院听习呢。”
“这秋闱才考完,书院就开始招揽生意了?”
“这是自然,开了春就要科考了,现下不是放松的时候。我听他们说,那书院的先生个个学富五车,还能请到翰林学士来讲课,明日我便去看看。”
萧允墨一皱眉:“明日?这才安分了几天又开始往外跑?”
“要查李定之的案子,就得打入考生内部。”
“你为什么对这个案子这么上心?”
祁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一边继续给自己斟酒,一边说:“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让一个穷教书先生,对当朝尚书下此毒手。”
“或许不是他,而是那个花间公子干的呢?”
“你若是花间公子,杀了人,难道会故意留下信物么?生怕别人不知道?”
“也许他就是想挑衅朝廷呢?”
“若是想挑衅朝廷,此时总该有所动作才是,杀害朝廷命官究竟所求为何?可是如今别说花间公子,连寻花阁的人都隐匿了行踪,哪像是挑衅的样子呢?”
萧允墨不以为然:“兴许是他杀人时,不小心落下了纸花。”
“坊间都传花间公子‘可定天下大计’,这样的人物,竟会如此不小心?况且,花间公子每年发花笺无数,每一封都附一支纸花,殿下觉得,是他自己不小心的可能性更大,还是有人蓄意栽赃可能性更大?”
萧允墨的面容冷若冰霜:“你倒是会为他辩白。”
祁襄又干了一杯酒,双颊泛红已现醉意,她托着脑袋,微微笑道:“我既送了尚书大人一程,总不能让他白白冤死,抓到真凶,也算还了他墓里那些好东西的人情。”
萧允墨不置可否,伸手来抓她的酒壶:“少喝点。”
她挡开他的手,仰起脖子直接拿壶灌了起来,透明的酒液从她嘴角渗下来,萧允墨指尖一颤,喉结轻轻滚动。
“喝了酒身上才不痛……” 她抹了抹嘴角,脸上仍挂着笑,眼底却染上了霜。
“襄儿……” 他仿佛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局促,“都是我的错。”
“殿下若真心觉得亏欠,就把好酒都拿出来。”
“想尝好酒?可以,去我房里,有的是。”
“王爷这是图谋不轨。”
“没有图谋不轨,我图谋的就是你。”
祁襄的脸色阴沉下来,低声道:“我已不是从前的我了,怕是要让王爷失望的,殿下何必如此执着呢?”
“襄儿变成怎样,都是好的。”
“你若见过我的身子,就不会这么说了。” 祁襄提着酒壶,摇摇晃晃往里间走。
“我乏了,殿下请回吧。”
萧允墨望着她的背影,飘动的绀色发带撩在他的心上,又化作利刃,仿佛要从身体里头将他绞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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