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压在京郊泥道上。
一辆囚车碾过积水,木轮吱呀作响,车厢里蜷缩着个素白衣衫的少年。
他额发黏在苍白的额角,衣襟上血痕斑驳如梅,指尖正死死抵着心口,指节泛出青灰。
那里有团暗紫色的蛊斑,正随着呼吸起伏,像条活物在皮下蠕动。
"南蛮蛊童,活不过三月!"车外传来百姓的唾骂,石子混着烂菜叶子砸在囚车木板上。
"凌家那妖术害了多少人?这小的更阴毒,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放蛊!"
凌岁深闭着眼睛,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那些污言秽语像针,却扎不进他裹了茧的皮肉。
他能听见自己血脉里的嗡鸣,那是蛊种未稳的反噬,喉间泛起铁锈味,一缕黑气从唇角逸出,他不动声色用袖角抹去,袖底暗绣的赤纹蛊线在血污里若隐若现。
"活下去......别信任何人。"
母亲焚身祖祠的那晚突然浮现在眼前。
火焰舔着雕花梁柱,她浑身浴火却仍将玉蚕符塞进他掌心,灰烬落在她发间,像极了凌家祠堂供桌上的白梅。
他那时才七岁,抱着符篆在火场里跪了整夜,直到大雍的兵甲踏碎青石板,将他拖上北去的马车。
"停!"
一声断喝惊得囚车猛颤。
凌岁深睫毛轻颤,听见车外甲胄相撞的声响。
他缓缓抬眼,透过囚车栅栏,看见城门前立着座朱漆高台,礼部尚书赵元楷正扶着腰间玉玦,玄色官服在风里翻卷,"南疆凌氏罪裔凌岁深,冲撞皇道,按律罚跪两个时辰,以儆效尤!"
"是!"左右侍卫应了声,粗暴扯开囚车门。
凌岁深被拽着胳膊拖下车,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疼得他闷哼一声。
日头正毒,石板烫得能烙熟鸡蛋,他单薄的素衫瞬间浸了汗,额角的冷汗顺着下颌砸在地上,晕开极小的水痕。
"少爷!"
阿箬的声音带着哭腔。
凌岁深偏头,看见贴身侍女正被两个侍卫按在阶下,她发间银簪歪了,眼眶通红,却强撑着跪直身子。
他目光扫过她藏在袖中的手,那是凌家死士的暗号,三短一长,问他是否需要援手。
"撑不住......也要撑到他们先乱。"凌岁深无声动了动唇。
阿箬瞳孔微缩,终究垂了眼,指尖在裙角绞出褶皱。
围观的官员开始交头接耳。"到底是南蛮余孽,这副病容倒像要栽在这儿了。"
"太子殿下说要挫挫南疆的气焰,赵大人这招妙啊。"
凌岁深垂着的手悄悄攥紧。
他能感觉到蛊斑在皮肤下翻涌,像有千万只蚂蚁啃噬心脏。
喉间又泛起腥甜,他偏头咳了一声,鲜血溅在袖口,恰好落在赤纹蛊线的末端。
血珠顺着丝线游走,像条红色的小蛇,眨眼便渗进织物里不见了。
"季少监?"赵元楷忽然抬高声音,"您替圣上调教出来的太医署,总该看看这质子有没有装病?"
人群让出条缝,穿月白锦袍的季明远缓步上前。
他腰间挂着青玉药囊,指尖沾着淡淡沉香味,蹲下来时,凌岁深能看见他眼底的审视。
"质子可是撑不住了?"季明远伸手要探他的脉,"本少监替你请太医。"
凌岁深向后缩了缩,呼吸急促却声音清晰:"不必......臣尚能忍。"
他抬头时,眼尾漫上病态的红,"倒是大人身后那匹青骢马,左蹄已现紫筋,怕是活不过今夜。"
季明远一怔,下意识回头。
高台下拴着的青骢马正焦躁地刨着土,左前蹄的蹄腕处果然有团暗紫,像块淤血渗在皮下。
马夫慌忙上前查看,那马突然打了个响鼻,前蹄猛地扬起,吓得马夫跌坐在地。
"胡言乱语!"赵元楷脸色一沉,"南蛮子装神弄鬼的本事倒不小。"
凌岁深垂下眼,嘴角扯出极淡的笑。
他当然看得见那马的异状,马厩里的饲料掺了夹竹桃叶,混着南疆特有的瘴气虫,三日发作,蹄腕先紫。
赵元楷大概以为,用这种不入流的毒就能嫁祸给他?
日影西斜时,凌岁深的意识开始涣散。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重似一下,像擂在鼓面上。
蛊斑已经漫到锁骨,皮肤下的黑气顺着血脉往上窜,他死死咬着舌尖,血腥气在嘴里蔓延,总算压下翻涌的蛊毒。
"时辰到了。"赵元楷的声音像淬了冰,"剥其玉绶,押往泥门。"
两个力士走上前,粗糙的手掌抓住凌岁深颈间的玄玉绶带。
那是凌家最后一件信物,刻着南疆蛊纹的玄玉,母亲用血浸了七七四十九天,说是能替他挡三次灾。
"放手!"阿箬突然尖叫着扑过来,被侍卫一脚踹翻在地。
凌岁深看着她撞在石阶上,额角渗出血,喉间的蛊毒翻涌得更厉害了。
他闭了闭眼,袖中的手指轻轻抚过腕间旧疤,那里封着影蚕,凌家最诡秘的蛊虫,需以心头血唤醒。
"驾!"
骤起的惊嘶撕裂空气。
赵元楷的座驾拴在三丈外,那匹油光水滑的黑鬃马突然人立而起,前蹄疯狂踢蹬,马车上的铜铃哗啦啦乱响。
马夫慌了神去拉缰绳,那马却突然口吐黑沫,双目翻白,重重砸在地上抽搐,不多时便没了动静。
全场哗然。
赵元楷踉跄着后退两步,玄色官服下摆沾了泥,"查!给本尚书查!"
凌岁深垂着头,看着自己袖角。
刚才指尖刺破的血珠正顺着赤纹蛊线游走,在袖口织出朵极小的红莲花。
他能感觉到影蚕在旧疤下苏醒,细小的触须挠着血管,像在说:主人,我醒了。
阿箬连滚带爬扑过来,用身体替他挡住好奇的目光,"少爷,您......"
"回府。"凌岁深轻声道。
他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让阿箬瞬间噤声。
她看着少年苍白的脸,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突然想起三年前凌家被抄时,这个总躲在她身后的小少爷,也是用这样的眼神,在火场里捧起最后半块玉符。
城门楼的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
赵元楷站在原地,盯着地上死马泛黑的口鼻,喉结动了动。
方才那马吃的是他私库里的精料,怎么会突然暴毙?
他转头看向阶下那个单薄的身影,正被阿箬扶着往泥门走,素白的衣摆扫过青石板,像朵被雨打歪的白梅。
"大人,马厩里的马......"
随从的低语被风声卷走。
赵元楷望着凌岁深的背影,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想起方才那马死时,蹄腕处也有团暗紫,和季明远那匹青骢马的位置,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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