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裹着碎冰扑在窗纸上,发出细沙般的摩擦声。
凌岁深解下腰间锦囊时,指节因沾了雪水而泛着青白,却仍稳当当地捏着那方三寸见方的紫檀药匣。
匣身雕着缠枝莲纹,是他离南疆时祖母用最后半盏灯油刻的,此刻在烛火下泛着温润的光。
他指尖抚过铜锁扣,却在触到匣盖的刹那僵住,锁扣未动,匣盖却微微翘起条细缝。
凌岁深的呼吸骤然一滞。
他松开锁扣的手突然发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将药匣轻轻放在案上。
匣盖掀开的瞬间,烛火“啪”地爆了个灯花,映得内层檀木夹板上那道凹痕格外刺眼!
本该嵌在那里的羊脂玉瓶不翼而飞,连夹层里那页染着朱砂的残帛也不见了。
“阿箬!”他声音发紧,指节抵着案几才没栽倒。
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箬掀帘而入时,斗篷上的雪水正顺着青布裙角往下滴:“少爷?”
凌岁深盯着空了的药匣,喉间泛起腥甜。
母亲临终前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响:“九转还魂膏的方子,是你活过三十岁的根。”
他攥紧药匣边缘,指背青筋凸起,那残页不仅记着解蛊的法子,更是压制他体内三十六道封蛊反噬的引药。
若失了……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翻涌着暗潮。
“昨夜谁进过偏院?”他声音轻得像浸了冰。
阿箬“扑通”跪了下去,膝盖撞在青砖上的闷响混着窗外风声:“是奴婢失职。
昨夜亥时三刻,奴婢见洒扫房的小满提了盏羊角灯绕着院角转,形迹可疑,正欲上前盘问,东墙突然传来马厩方向的动静,像是有人故意打翻了草料车。
等奴婢赶过去,马厩里除了两匹惊马再无他物,回来时……”
她喉间发哽,“药匣已不在原处。”
凌岁深垂眸盯着阿箬发颤的肩头。
这丫头是凌家死士,从小跟着他,连他咳血时帕子该叠几层都记得分毫不差。
能调开她的,必是对质子馆了如指掌的人。
他转身走向床头,从锦被下抽出根三寸长的银针。
针尖刺破指尖时,血珠“啪”地落在案上摊开的素笺上。
凌岁深盯着那滴鲜血,唇色愈发苍白!
这是他三年前在药匣夹层里埋下的“寻踪蛊粉”,以自身精血养了三年,遇主血便会显形。
血珠在纸上蜿蜒,先向东偏了半寸,又猛地折向西北,最终在纸角洇成个模糊的箭头。
凌岁深顺着方向望去,窗棂外的雪地上,西北方宫墙的飞檐正隐在雪幕里。
“去查小满的来历。”他用帕子裹住流血的指尖,“别惊动任何人。”
阿箬抬头时,眼眶红得像浸了血:“是。”
她退下时带上门,风雪灌进半扇窗,将烛火扑灭了半寸。
凌岁深裹上素色斗篷时,檐角的铜铃正被风吹得乱响。
他沿着游廊走,靴底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声,每过一根廊柱便从袖中抖落几粒炭灰,混着“引魂息”的炭灰遇热会散出淡香,能诱使七日接触过药匣的人产生幻觉。
柴房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点昏黄的光。
凌岁深贴着墙根站定,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呜咽:“夫人……夫人别烧我……”
他推开门,冷风卷着柴草味扑面而来。
墙角蜷着个小太监,青灰色的宫装满是泥污,怀里抱着团看不出颜色的破布。
见有人进来,他猛地缩成团,指甲抠进青砖缝里:“别打我!我没藏银子……没藏……”
“小满?”凌岁深放轻声音,蹲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
小太监浑身一震,抬头时脸上还挂着泪:“你、你是质子殿的……”
他突然想起什么,慌慌张张去捂嘴,却碰掉了怀里的破布,半块染着药香的碎布落在地上,正是凌岁深药匣内层的衬里。
凌岁深的目光落在那碎布上,喉间的腥甜涌得更凶了。
他压着咳嗽,指节抵着膝盖:“谁让你拿的?给了你什么?”
小满抖得像筛糠,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孙……孙公公说,只要把那匣子偷出来,就放我出宫去见我娘……不然……不然就要把我送到净身房……二次……”
他突然剧烈呕吐起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娘病了,我得给她抓药……”
凌岁深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
孙福安,内廷大总管,先帝当政时便掌着宫禁,最恨旁门左道。
三年前有个滇南使臣私藏降头术典籍,就是被他亲自带人在慎刑司烧了三天三夜。
若让他知道药匣里的残页是解蛊的关键,怕是要连他一起烧了。
他伸手捡起那半块碎布,指尖触到上面的暗纹,是凌家独有的缠枝莲,针脚密得能藏半粒药粉。
“你见过匣子里面的东西吗?”
“没、没!”小满拼命摇头。
“我刚偷出来就被孙公公的人拿走了,他们说……说里面有邪祟,要我赶紧烧了……”
凌岁深站起身,斗篷下摆扫过柴草堆。
他望着小满哭花的脸,突然想起自己刚入京城时,也是这样缩在马厩里,被守卫用皮鞭抽着去给皇子们递茶。
那时他就明白,这宫里的蝼蚁,要么被踩死,要么咬断踩他的脚。
“回你的屋子,别出门。”他转身要走,又顿住脚步,“若有人问起,就说你什么都没说。”
小满跪在地上拼命磕头,额头撞在青砖上的声音混着风雪,像极了当年他在马厩里听见的鞭响。
当夜,质子馆的偏院熄得比往常早。
阿箬捧着药碗站在床前,看凌岁深将褐色的药汁一饮而尽,那是镇脉散,喝多了会让面色白得像纸。
“伪造的药匣送出去了?”凌岁深靠在枕上,眼尾的红痣被烛火映得发亮。
阿箬点头:“按您说的,夹了张无字黄符,混在给孙福安外宅送的冬炭里。”
“很好。”凌岁深闭上眼,“明日开始,我要咳得更凶些。”
内廷司礼监的密室里,孙福安正盯着案上的紫檀药匣。
亲信小太监跪在地上,声音发颤:“公公,奴才今早起来就做噩梦,梦见无数虫子从眼眶里爬出来……奴才就试了试这匣子,就看了一眼……”
孙福安冷笑,枯瘦的手指抚过匣身的缠枝莲纹。
他从袖中摸出个铜铃晃了晃,铃声清越,却震得小太监抱头尖叫:“别响!别响!虫子在耳朵里咬!”
“废物。”孙福安甩开铜铃,正要去开匣,窗外突然传来“呱”的一声鸦鸣。
他抬头时,正看见檐角挂着只靛蓝蜥蜴的干尸,尾部缠着半截赤纹丝线,那是凌岁深常穿的月白衫子,袖口绣的红莲花边。
孙福安的瞳孔骤缩。
他伸手去端茶盏,却“啪”地捏碎了瓷盏,碎片扎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落在那方药匣上。
密室里的烛火突然明灭不定,小太监的哭嚎混着风雪声,像极了当年慎刑司里被烧的人发出的惨叫。
而在质子馆的偏院里,凌岁深靠着窗,听着远处传来的尖叫,指节轻轻叩了叩案上的空药匣。
他望着窗外纷扬的雪,唇角勾起抹极淡的笑,孙福安要烧邪祟,那他便做这邪祟。
等那老东西捧着假药匣来求他解蛊时,便是他拿回真药匣的日子。
风雪越下越急,吹得宫墙下的灯笼左右摇晃。
内廷司礼监的偏房里,那名亲信小太监突然从床上惊起,抄起案头的剪子就往耳里扎,嘴里喊着:“虫子!虫子在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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