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门的日头渐高,琉璃瓦上的金箔被晒得发亮,落在凌岁深眼睫上,像撒了把细碎的星子。
他垂着的指尖在袖中轻轻蜷起,方才那声“禁蛊潜伏京畿”的喝问里,皇帝喉结动了动,眉峰下压的弧度比早朝时更利三分,这火候,该到了。
太医院首座捧着琉璃罐的手在抖。
他捏着银镊子拨弄靛蓝蜥蜴的腹鳞,金斑在阳光下泛着妖异的光:“陛下,此蜥确系南疆‘蚀魂蜥’,喜食马血,涎液含神经毒,沾者轻则瘫痴,重则七窍流血而亡。”
话音未落,阶下已响起抽气声——礼部尚书辖下的承天门,竟藏着这等要命的东西。
皇帝指节叩在龙椅扶手上,“咚”的一声震得赵元楷膝盖一软。
“赵卿,”他拖长了尾音,“你掌管礼部稽查,竟让禁蛊在京畿要道蛰伏?”
赵元楷额角的汗顺着鬓角滚进衣领。
他踉跄着往前半步,玄玉腰带撞得佩玉叮当响:“陛下明鉴!臣昨日才得报马厩异状,实不知这畜牲从何而来……定是地方巡检疏忽!”
“地方巡检?”凌岁深突然轻咳一声,帕子掩唇时,指缝里渗出的血丝在素白帕子上洇开。
“臣昨日跪候时,见这蜥蜴从赵府方向石缝爬出。”他抬眼望向皇帝,眼尾的红像被血浸过。
“昨夜赵府马厩死了七匹良驹,血气冲了蛊虫蛰伏的阴穴,引它循味而来,这,才是常理。”
满朝哗然。
赵元楷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他踉跄着扑向凌岁深,玄色官服下摆扫过青石板:“你血口喷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
“无冤无仇?”凌岁深后退半步,阿箬忙扶住他发颤的腰。
他从袖中摸出片染血的苔藓,举到众人面前,“这是臣垫在膝下的石砖上刮下的。”
苔藓边缘泛着极淡的青。
“太医院的季少监该知道,这是‘引蛊粉’染过的痕迹,南疆养蛊人引虫出穴,才用此粉。”
他顿了顿,眼尾的红更艳了些,“寻常人连见都没见过,怎会恰巧出现在尚书府周边?”
季明远站在丹墀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药囊。
他想起昨日在泥门偏厢搭脉时,凌岁深腕间那丝规律的震颤,原是引蛊粉混着血,在经络里布下的“饵”啊。
此刻再看少年苍白的脸,忽然明白那咳血根本不是病发,是故意把带粉的血滴在石砖上,等今日当众撕开这张网。
皇帝的目光在凌岁深和赵元楷之间转了两转,忽然冷笑:“赵卿,你说地方稽查不力,可这引蛊粉……”
他指了指那片苔藓,“连朕都只在典籍里见过。”
赵元楷“扑通”跪了下去,额头砸在青石板上,“咚”的一声响:“陛下,臣真不知情!定是有人栽赃……”
“栽赃?”凌岁深又咳起来,这次帕子上的血星子多了些。
“臣若要栽赃,何必等马厩死了七匹马?”他望着赵元楷颤抖的后背,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
“赵大人昨夜是不是撕了什么信笺?猎隼喉间那根蓝羽针,可还留着?”
赵元楷的脊背猛地一僵。
昨夜书房那封给太子的密函,碎纸片还在炭盆里没烧干净;
猎隼的尸体被他埋在后院,脚环上的血字却像刻在他脑子里——“看密函”。
他突然觉得喉头发紧,像是有只无形的手在掐着,连辩解的话都吐不出来。
“退下吧。”皇帝挥了挥手,“大理寺彻查,你先闭门思过。”
赵元楷踉跄着起身,玄色官服皱成一团。
他经过凌岁深身边时,喉间滚出声压抑的低吼,目光像淬了毒的箭!
这病秧子,他原以为是案板上的鱼肉,没想到是咬人的狼。
人群后,四皇子萧彻倚着汉白玉柱,指尖敲了敲腰间的玄铁虎符。
他望着凌岁深被阿箬扶着的单薄背影,唇角勾起抹极淡的笑。
“有意思。”他侧头对身旁幕僚道,“一个快死的质子,能在城门跪两个时辰布局,用蛊虫咬出马尸的痕,再用引蛊粉把火引到赵元楷身上……”
他眯了眯眼,“更妙的是,他连皇帝的疑心都算准了,赵元楷跟太子走得太近,这把火烧得正是时候。”
幕僚垂首应了声“是”,又迟疑道:“殿下是想收为己用?”
“用?”萧彻指尖摩挲着虎符上的纹路,“他现在像把刚开刃的刀,太利,握不好要割手。”
他望着凌岁深逐渐走远的身影,眸底泛起暗潮,“先盯着。他每天吃什么药,见什么人,连咳几声都要记下来。”
他笑了笑,“我倒要看看,这朵带刺的病梅花,能在这宫里开多久。”
仪式散得比往常早。
季明远攥着凌岁深方才咳血的帕子,躲在偏殿耳房里。
他取了银针挑开帕子上的血痂,放在琉璃盏下,血渍边缘泛着极淡的青,像被墨汁晕染过。
他又从药囊里摸出“辨毒砂”撒上去,砂粒遇血瞬间凝成细针状,正是失传多年的引蛊粉。
“好个步步为营。”他低声呢喃,想起昨日凌岁深咳血时,袖角那抹红莲花绣得刺眼,原来不是装饰,是故意让血滴在上面,等今日作为证据。
他望着窗外那抹素白身影消失在宫门外,突然打了个寒颤,这少年哪里是病弱,分明是把藏在锦缎里的毒剑。
出宫的马车摇摇晃晃。
凌岁深倚着车壁,指尖轻轻抚过腕上旧疤,那是三年前被押送京城时,守卫用锁链勒的。
影蚕在血脉里轻轻振翅,像在回应他的安抚。
他掀开车帘,望着皇宫最高处的飞檐,阳光照在上面,像镀了层金。
“阿箬,”他低声道,“赵元楷的私库账本,该动一动了。”
阿箬捧着药箱的手顿了顿:“少爷,您的药……”
“不急。”凌岁深放下车帘,唇角勾起抹极淡的笑,“真正的棋局,才刚布完第一颗子。”
暮色漫进质子馆时,风雪突然大了。
凌岁深推开偏院的窗,雪花扑在他脸上,凉得刺骨。
他摸向腰间的锦囊,指尖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那是离开南疆时,祖母塞给他的紫檀药匣,匣子里装着凌家最后一卷蛊经。
他望着窗外纷扬的雪,忽然想起祖母临终前的话:“阿深,蛊虫要养在暗里,等见光时,要咬得最狠。”
风卷着雪粒扑进窗来,打湿了他的睫毛。
凌岁深合上窗,转身走向案几。
烛火在风里摇晃,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那方紫檀药匣上,像道未出鞘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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