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入梦恍箴言

白云青山上,阴无凭站在白茫茫的云雾之中,旷远的山寺钟声敲响,披着蓝色衣袍的老人佝偻着身子跪在神像前,一遍又一遍的反复吟经祈福。门外的钟鸣声渐渐平息,阴无凭从云巅上缓步而下,他终于看清了祠庙高台上被烟雾遮盖的神像。

那张雌雄莫辨的脸裹在一片翎羽中,它歪着头,神色悲悯的看向阴无凭身后的群山万壑,只见它一手端着个歪斜的圆盘,水流像是绸缎般自盘中泻下浮于它另一掌中,身肩披着蓝到发黑的罗羽微微欠身的模样像在倾听老人的诉语——与祭祀楼内那具神像一模一样,但比记忆中的老旧许多,这寺庙看着倒还精致,像是刚修的样子。

他在祭祀楼中早已见惯此景,便慢腾腾的坐在地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殿中一人一像。

老人骤然侧目,停下了口中喃语,只一霎,风歇叶停,庙旁的钟鼎旋即发出沉重的哀鸣,但只一声便诡异的悬于半空不动。

“圣子——”浩荡空灵的低语从四面八方传来,不是汉话,是塔中的经语,就像多年前一样,叫他喘不过气来……老人缓慢的回过头。

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竟是没有五官!他瞳孔颤抖着下意识将手中的重物砸过去,却猝然发现手中根本没有任何东西,下垂的沉重感是他腕间的锁链带来的。锁链自山底绵延而上不见尽头,在一片白芒中,他不可控制的想要向后退,只见一道银光闪来刺穿了他的胸膛,刺目的红晃过眼前,他感觉不到疼,只是看着鲜血一点点的流下,自脚底汇聚流向了大地深处,一朵妖治艳丽的花破土而出,接着又是一朵、两朵、三朵……将他包围。

大地从脚底裂开,他被锁链困住不得逃离,就这么看着自己落入深渊之下,而那个无面老者则弓着腰垂着头,尽管没有五官,他却能感受到**露骨的目光。意料之外的他未曾落于地下,冰凉的液体将他包裹住并推向了两山的沟壑间,沉入水底的他看到了寺庙下亮起的白光,像是铮亮的匕首印出寒光,无数的人影绰绰交叠,窃语和奸笑在他的耳边反复,他看到了半山腰上隐匿暮色的黑影。

这时,有一叶小舟缓缓行驶进入了峡道间,浮光掠影瞬间从海底升起飞向远处山巅的寺庙中,只见那小舟上走下来个少年,他想浮出水面拦下那个上山的少年人,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像被铅水灌满的四肢僵硬笨重,叫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青衫少年走过河堤停在了半山腰间,然后踉跄着向后仰去——

“布其瓦博齐”

“布其瓦博齐”

“布其瓦博齐”

……

无数“布其瓦博齐”的声音从水底响起,它们由远及近的奔向溺于水下的白影,一双双手拉扯着僵硬不动的人,像是枉死的冤魂索命般反复说着“布其瓦博齐”。

他麻木的看着一双双手攀上身体,自己像浮木一般不得所为,他眼色中突然也浮起了一片雾蒙蒙的朦胧感,他开口喃喃道:“布其瓦博齐……”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在这一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呼唤中难以听见,但当他说出这句后,四周无形的东西渐渐安静了下去。

“布其瓦博齐……”他突然涌起一股委屈,谁来听他这一声祈福,谁来扶这一身枯骨,谁来停这满目荒唐。

明明四周是一片水光,他却感受到了一抹凉意从眼底划过,他在这不知真假的幻境中看向了雾蒙蒙的天,“呵……”一个泄气,哽咽从喉底难以压抑的涌起,接着便是一发不可收拾,喘息、嘶吼声占据了最后的意识。

“醒醒——醒醒——阴无凭——”久违的他感受到了□□的意识,有人在哭声交织中怒吼,高声呼唤着封尘已久的东西,那声音隔着厚厚的屏障,他听得不真切,但在窒息的悲怆中尤为突出,像是天光劈下的惊雷将他拉出幻境。

***

顾及正与江随州在书房商讨新政一事,就听宫人来报:承和殿那位出事了。

顾及来不及多想,就赶忙往承和殿大步走去,江随州莫名其妙的也跟着队伍进了承和殿,还未进主屋就听屋中传来“布其瓦博齐”的喊叫,这声音并非出自一人,有颤颤老妇的哭腔,也有呕哑嘶吼的哀语……顾及压根没注意到一同前来的江随州,进门就见阴无凭被按倒在榻间挣扎,双目涣散不似清醒,照禧抱着他不住的说:“布其瓦博齐”,而被束缚于下的那人也无意识的反复喊着这一句。

阴无凭当是被魇住了,挣扎的愈发厉害,一只手被扭到一个诡异的程度,顾及怕他将手折了便叫人松开了去,刚一松手就见他从床榻上跌落了下来,顾及上前要抓他,猝不及防对上了那双发红的眼睛,没什么焦距的模样,却锁定住了不远处的江随州,顾及这才注意到还在门槛处的江随州,蹙眉欲将人挥退,就见身侧刚抓住的人像是着了魔一样慢慢走近了江随州。

“满门非人者,朝来得双生。因果轮回道,暮来只一人……

这人步调愈发悬浮,莫名奇妙的话却叫江随州面色发怔,问道:“你说什么。”

顾及将那还飘飘乎的人拉回到身前,“江卿见谅,他此刻应当是魇住了,你先于外殿等我片刻。”说罢就要将人往回拉,却见这人突然长了眼睛似的撞向了江随州,江随州显然也未料到这变故,眼见他就要撞上来了,还不及思索应对就听一声闷哼,是阴无凭被顾及将他锢到了怀里,想来力气使得不小,慌张下两人一同向后倒去,顾及只觉得胸前抵着一具白骨,咯得生疼,疼的脑中发昏。

怀中阴无凭有他垫背倒是不疼,挣扎着又要再来,顾及火气顿上,发狠的将他锢住,才在下人的搀扶下站起身来,他此刻眼冒金星没空搭理一边的江随州,想腾出手按额头,却见怀中人雄赳赳的还欲再扑一次,咬着牙在他耳边吼:“醒醒,醒醒!阴无凭!”那人听此慢慢安静下来,在顾及确定无事要将他放开时,只听他缓缓道:“问道白云群山间,遗风旧人束井田。青衫白衣追影去,九死一生犹未归……”

顾及听得一头雾水,正要发作叫他老实些,就见这人一眨不眨的盯着江随州,或是刚才这人的喃语的缘由,江随州控制不住的要顺着这人的视线去思考,电光火石中,那人又喃喃了一句:“九死一生犹未归……只一人……”江随州触电一般的回过神,逃跑一般的向顾及告退。

顾及隐隐觉得有异,却也暂时腾不开手。怀中人终于已经醒来了,他将人放回到了榻上,摸到他手臂才知道是出了一身的冷汗,阴无凭整个人像从水底捞出来般狼狈,顾及挥退了下人,看着他发红的眼角,不自觉的叫了声:“阴无凭。”

悠然,他眉眼轻颤,带着不确定转向了顾及。

顾及好似见鬼了一般从椅子上弹起来,带着一堆东西乒乒乓乓的响,折福以为是圣子又发了疯,带着人冲进来,就见自家主子反而像疯了的模样,坐在一地的狼藉中笑得像个傻子道:“叫太医!快叫太医!”

“陛下……”

“快去叫太医!”折福心道见鬼,却还是赶紧叫人去叫太医,自己留在这处守着。

屋内,顾及站起,又道:“你听得见了?”这话问得小心,生怕他被吓着似的,直到阴无凭缓缓点头才松了口气道:“好啊,好啊……”

“不好。”

“什么?”顾及心骤然揪了一下,只见榻上人开口问:“我方才说了些什么?”

顾及不明所以,却还是一五一十告诉了他,阴无凭听后便不作回应的垂着头,顾及一时有些发慌道:“出了何事,可是身体有异?”

他看不到顾及有些紧绷的面色,也未从那语气中的微弱异常发现什么,稍加感受未觉不适,便直接回答道:“未有。”

“那便好。”顾及悠然放松下来,语气里不自觉带着点软,顾及说完才发觉,抬头见那人似乎也有些无所适从。

短暂静默后,阴无凭轻咳打破了这诡异的尴尬道:“我方才说不好,是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他明白这些虚无缥缈的感觉不太让人信服,甚至会被眼前人一笑置之后还顺带嘲笑一声“荒唐”。

身侧之人许久未开口,他只觉无力,想摆手作罢,却听顾及问道:“什么预感,圣子殿下。”顾及的语气恭敬诚恳,似乎真的相信了他口中虚无缥缈的感觉,即便他自己也说不出口这感觉具体如何。

他心底涌起一股暖意,不由真心实意的笑了起来,半响才开口道:“我也说不清,只是一瞬的凭空感觉罢了,若有其他我再告知你吧……还有,‘国度’已去,我也不是什么圣子了。”你若愿意可以直接唤我的名字。

“阴无凭。”

顾及之前心中有满腹言语,想破脑子的想要告知他,如今这人终于不必他费心思索如何表达,他却生了些类似近乡情怯的退缩感,不知该同他说些什么,不知从何处开口,只干巴巴叫了声“阴无凭”就不知何言了,但那人刚从无声中挣脱,似乎不能很好的接受这种无言的静默,便起了些话头,问了他如今世道模样,十多年的时间,早已过了哀国衰亡的时候,听闻如今多国并立也没什么抵触的情绪,只是听说汴国如今之势有些不安。

中间太医已来看过,确定他并无大碍,顾及才叫人上来收拾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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