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从房中走出，回到众人视线的阴无凭褪去二人独处时的锋芒，他把江随州写好的述罪状递给顾及，神色温和，“陛下自行定夺。”

顾及将状书收拢，对折福安排：“将江大人送回府中，近来江大人受寒卧榻，暂许他府中休息一段时间。”

等折福把人带走扣上了门，阴无凭才开口道：“陛下，我还有些事要问兰少主。”

“可需我回避。”

阴无凭笑了下，道：“不必，此事本该由陛下来问，我只是方才突然想起，有些疑惑想问，兖国世家当真这么能耐，竟能同外敌勾结换了兖国的半边天下。”自古朝堂内斗不乏，勾结外敌的也有，但既已迎敌，却不愿易主归附的还是头一回见到。

“父王断了大烟销路，世家明面上未曾说过什么，但其实已经有意见了……”

“不过是断了销路，他们竟要改朝换代吗？！”顾及难以置信，见兰鉴垂着头不语，瞠目道：“断了销路还是断了他们的活路？”

“世家已受此物祸害已久……”兰鉴捏紧的拳头无力的放开，垂下眸子不再言语。

汴国费力将兖国朝堂搅合的动荡不安，却不愿意立刻将其划入自己的版图，究竟是因为少主兰鉴还逃离在外名不正言不顺，还是因为世家自成一滩烂泥却又勾连结界。周续的野心不言而喻，他故意放走了兰鉴，等着他自己踏回故土，等兰鉴回去把那烂摊子收拾好，等世家与他鹬蚌相争，自己继而渔翁得利。

第二日清晨，江随州虽告假未上朝，却毫不耽误朝上的唾沫横飞。

新旧两党吵起架来可谓凶残，以户部尚书甘庸和江随州尤甚。虽说江随州是从户部起的脚，但自两年前顾及把人拎到了内阁，江随州再没让户部的折子一次性通过过。户部每上一次折子世家就得掉层小皮，刮下来的也不多，就是叫人怪恼火的，故而二人可谓是势如水火，就连坊间小儿都知道他俩不对付。

往日两人不把对方骂的下不来台或是把自己气得吐血是不会作罢的，今日甘庸精神抖擞的走上大殿，活像只斗鸡似的。

昨晚他收到消息说折福亲自把人打发回的江府，今日人就告了假，有点脑子的都看得出是上面禁了足，虽说不知缘故，但于甘庸来说，可谓是张灯结彩的好事。

没了江随州的对骂，甘庸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人一声又一声“甘大人吾辈楷模”恭维着下了降头，一口黑血差点没凌霄直上。

户部把前朝圣子迎封这事办的差不多了，定的日子就在两日后，主持原本定的是江随州，但如今江随州被禁了足，自然是要换人来担的。

以往甘庸必定会奋力追击，打得内阁措手不及，但主持这事儿说起来还是个不好决定的，弄不好今日还被万卷长书夸赞的“尊古旧制”，过段时间就被天下文人换个说头的批斗了，这又是直接朝诸国胁迫站队的事儿，一不小心就得被打成筛子了，所以这么个烫手山芋于世家而言，可谓是舍不得丢却也没胆子接的。

内阁那帮小子却是不怕死的拼命往前送人，毕竟这事不论办成与否，寒门子弟都能上台不少人。

甘庸自然不愿他们借此壮大势力，他把内阁呈上来的人都否决了个遍，骂的那叫一个难听，内阁憋得跟孙子似的，还不等他高兴就听坐上陈王开口：“甘卿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甘庸一时无言，他自然没法在世家里挑出个合适的人来。

堂中世家盘根交错，牵一发而动全身，还都心不由一，不论今日他挑了谁都不能将事办妥。他眼神稍晃，看到了陈王下方的孟不与，孟不与是当世大儒，又不与世家勾连，还曾亲口承认了江随州是自己的学生，甘庸茅塞顿开正要开口，就听身后传来声音。

“甘大人做事向来谨慎，臣以为，迎封圣子一事甘大人最合适不过。”

是林家的人。世家显然担心自己被推出去，便率先将甘庸推了上来，余下世家见状纷纷附和，甘庸站在大殿中央，听着身后此起彼伏的附和，他捏着袖中的手，背对着众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身后世家双目如炬的盯着那道身影。

许久，甘庸无声的笑了下，躬身道：“臣愿领命。”

朝罢，甘庸看着自己身边一一离去的身影，有试探他喜怒的世家，走前假意的朝他道贺的的，“此事多亏了甘大人才能收场，我等定然会记得大人的付出，相信大人必能将此事办好，若是人手不够只管开口便是。”

有前来故意刺他一口的内阁小子，他不动神色的接下这些别具意义的恭贺，直到孟不与自他身边擦肩而过，他突兀的说了句，“您收了个好学生。”林家临时参上一脚，若说没有江随洲的手笔，那就是林家家主老糊涂了自掘坟墓。

孟不与没回答，只是朝他颔首一瞬，便径直走远了去，徒留甘庸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殿门下，他不过而立之年，却已半头花白。这一次寒门和世家难得站到了同一道墙后，却是隔岸观火的看着他孤身一人应对，他扯了扯嘴角，笑得勉强：“好歹也算平衡了不是。”

顾及站在九曲楼阁上，看着甘庸收拾好情绪离开视线，就听门后人悠悠道：“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

阴无凭今日一大早就被顾及拖到了后堂看戏，美其名曰“提前适应未来的职责”，他听着那些亘古不变的骂腔，只觉得昏昏欲睡分外催人入梦，人都靠在后垫上了，就听见了甘庸被林家的背刺，感叹江随州手段高明的同时，不禁有些怜悯那位极力制衡的户部尚书。

当风递来的那一句浅浅自勉时，他意味不明的笑了下，有人极力比较，自己却不小心站到了对手的棋盘上，却还偏要逞着一口气同自己较劲。

顾及并未听到甘庸那句自语低话，却能从阴无凭的话里猜出些意思，他脑子一抽，朝身边还在同汤蛊斗争的阴无凭问道：“殿下呢，困住你的是什么？”

他问得诚恳，阴无凭却答得冷淡，他把怎么也下不了嘴的汤蛊推开，撒气似的把勺子丢到里面，不太平和道：“是这汤，实在难以下咽的很。”

顾及上手捧起汤蛊，搅合了下觉得差不多凉了又推到他手边，“殿下还是喝了吧，把底子打好了，耳朵才能多听些。”

两日后，迎封大典应期举行，既是前朝圣子，陈国是没资格下封的，是以说得是迎封。

阴无凭被照禧唤起更衣的时候天还未透亮，等梳洗冠服一应做全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秋日的旭阳爬到了百尺长阶的上方，这是户部千挑万选的好日子，暖阳下还吹着合适的北风，阴无凭从承和殿一路出发，由黑红幕帐的轿辇抬到了承天阁楼下。

他听到了人声簌簌的动静，或是低语，或是衣袖翻飞。

恍然间，他好像回到了十七岁受封的那天，被使女嬷嬷们簇拥着走到了高塔下，石阶两边站着整齐的官士。

他们齐身高呼“布其瓦博齐”的祈福语，将他送到了那座高高的仙人台，从此他不再仰望高塔下的红墙，而是俯视着宫墙外的一切，他看远处山峦起伏，看山涧飞泻九转，看中元灯火千盏，看长街夜火通明……但他看不到人影，看不到朝他祈福的人站在哪里，他好似将一切东西都踩在了脚下，往日觉得高不可攀的地方都变得那样渺小，但他却始终越不过那道砖红的宫门，也看不见真正的烟火人世。

顾及站在百官前面，看着那道火红的人影从黑红的帐幕后走出来微微松了口气。

这身衣服是照禧盯着人做的，和当年他在宫门回首时看到的那件几乎如出一辙，只是比那时看着，腰要收得紧一些，他不自觉看了许久，直到身后百官唱起“布其瓦博齐”的动静才被拉回现实。

他站在人群中，看着照禧把人一点点的往楼梯上带，火红的衣袖在北风的吹卷下翻飞，像是振翅高去的火鸟。

在踏上石砖前，顾及走了上来，他从照禧手里接过人，对神色凝重的照禧说：“我带殿下上去。”说着就挽过了阴无凭的手，带着他一步一阶的朝上走。

从照禧手里抢完了人，顾及就不再说话了。

明明已经坏了规矩，却仍不敢破坏这庄重的时刻。

越往高处走，风声就越大，而在猎猎的风动声中，他听到身边人低低的喘气，他低声问道：“可是走快了？”

阴无凭从走下轿辇那刻，听着铺面而来的“布其瓦博齐”，就像是被扼住了咽喉一般难以呼吸。今朝昨昔仿佛被那道道呼唤纠缠在了一起，理智告诉他“不是的”，但身体的抗拒却比脑子快了半步，缓步而上的过程相当煎熬，他只得苦中作乐的低笑道：“倒也不必如此庄重。”庄重的好似我做了一场荒唐大梦，魂魄游历数载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是不舒服吗？”顾及压着步子，向他靠近了些，说道：“如是撑不住就靠着我，还有一会儿就到了。”

阴无凭摆摆手，示意不必。

等走到了楼塔上，顾及也未放开了搀扶的手，他跟着侍从们一起进到了承天楼的小殿里，与之一道还有甘庸。甘庸正捏着那张反复标注读音的长卷，思索着那些记了两个晚上的晦涩字符。

他跨过殿门听到了陈王的声音：“不必照那经话念，甘卿随意些就好。”

下面的人看不到上面的动静，只是躬身站在楼塔的周围，甘庸哽了一下，却也不多问，低声说了句“是”就开始念迎封语了。

“斩山河割裂，破五岳动荡?，环顾苍生悲苦，尽平生力为逐平乱象，旦请前风扬诸地千家，暮不忘衷恳厚土赐赏……”

“前尘浩荡，昔风尚，余音绕梁。诸子百家，王侯将相，今尚在……”

阴无凭站在顾及身旁，听着身后颂告。

他身前是山河新象，身后是兴亡更迭，他站在异乡的高楼，看不到熟悉的风景，亦听不到人声重叠的经语。握在颈间的手还是没有放开，但被高处的风吹得松动了不少，呼吸间他不再听身后的人言，转而将耳朵伸去了远方，他的魂魄跳下了高塔，飞出了宫墙，他走在了宽阔笔直的道路上，身边人流涌动，转角处他听到了垂髫小儿的欢笑，还有书声朗朗……

身侧，顾及上前拽过他的手往前走了一步，他声音低哑和着风，叫人听得不真切。

他说：“再往前走一些，我在这不会掉下去的，举贤殿这会儿估计正读书呢，应该比甘大人念的这些有趣，要是等会儿结束了还早，我们就出去看看。”

阴无凭喉中动了动，回道：“好。”

结束了。

心下开阔，他仍旧走在那道百尺长阶上，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低声说了句“多谢”。

未言为谁，人心自知。

1.“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出自唐代王绩的《赠程处士》

2.“斩山河割裂，破五岳动荡，环顾苍生悲苦，尽平生力为逐平乱象。”有感于忘川风华录的《天下局》中的“拆山河，川流割裂五岳摇荡，几曾寻剑泰阿说颓唐，分天下，各自为君排兵列仗，可笑锦衣富贵如何不归乡，任平生尽逐兵戈场，自可取天地与四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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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开阔赏新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