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典结束后没过未时，甘庸带着一众大臣散去后，阴无凭和顾及还在楼上。
折福悄悄安排了一辆马车在后门，然后又把照禧忽悠走了，是以阴无凭直到上了马车才觉出不对来，“这不是去承和殿的路。”
“说好了的，要是还早就带你出去转转。”
“殿下，”阴无凭举起胳膊，有些无奈的摇头道：“您确定我这个样子能逛的了？”他还穿着大典时厚重的礼服，且不论说是否会被当成异类，光是行走都是种麻烦。
“……”
衣来伸手的陈王陛下认真思索了一瞬，自以为沉稳的回：“我自有安排，不必担心。”然后掀开帘子对小厮低声吩咐：“你找个脚程快的去把宫外那栋酒楼包下来，再准备两身合适的衣服……”
阴无凭心道我现在又不聋，却也没张口戳穿他，安安静静的等着马车行驶到地方。
宫中的高墙总能挡住外面的尘喧，驶过那道厚重的宫门后，那些原本辽远的声音突然变得鲜活起来，高调的马车渐渐走到了无人的巷陌，两个一身华服的人像做贼似的，避着人上到了二楼，阴无凭摸着扶梯上的雕花，有些心疼道：“陛下，不宜铺张，眼下渠州用钱的地方……”
“放心，我的私库，不多却也够我俩挥霍一阵的了。”
阴无凭不再多说，等换好衣服后，小厮将他二楼带了下去，饭菜已经端上了桌子，和宫里的东西大差不差，阴无凭适当吃了些就放下了筷子，顾及估算着他盘子里下肚的分量，盘算一阵后放弃了思考，直接上手将他拉出酒楼，“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两人风风火火的上了马车，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马车又停下了步子，顾及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那地方马车进不去，得走一阵子路，但是不远，去吗？”
阴无凭叹了口气，还是把手递了出去。
这里应该是道离街市不远的巷子，偶尔还能听到楼房后的吆喝声，在顾及几次带错路后，他们终于走到了地方——是个拉面摊子。
他们来时主人家正在炒辣椒，燎起来的辣油烟子被风吹得到处都是，顾及一边咳一边喊：“何大哥，我带朋友来了！”
“申见来了啊！玉淑，等会儿再炒，有客人！”
这间面馆在一堆旧宅子里，也不怪顾及找不到路，他把阴无凭带到桌子前，从何必为的肩上抢过帕子，把板凳擦得发亮了才叫阴无凭坐下，一边擦桌子一边介绍道：“这是我锦州城的朋友，身子不太好，我带他出来散散步。殿……这是我朋友，何必为，何大哥，之前跟队伍走散了就是何大哥收留的我……嫂嫂呢？”
“你嫂子还在和那碗辣椒油斗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辣椒罐子少点油都得满上……你这朋友怎么称呼，看人这样子，不会又是被你骗来的吧。”
何必为抢过顾及手里的帕子往他脸上甩，怎么看阴无凭这张脸怎么觉得心疼，好好一个公子，长得白白净净的，眼睛却看不到了，还被人拽着在这破巷子里七拐八拐的，别真是被这小子拐来的。
“阴无凭，公子叫我无凭就好。”
“哦哦，好，无凭，你就叫我何大哥啊，哈哈，那公子啥得文邹邹的，我一个干力气活儿的叫着怪别扭的。”
“嗯，何大哥。”
“你们吃饭没，你嫂子正下锅呢，给你们一道煮点？”
“给他煮半碗就够了，少放点辣子，我照常就好。”顾及适时插嘴。
“你小子。”何必为又甩他一帕子，才回身朝里走，一面吩咐着：“给你朋友带到里屋去，别给人吹感冒了，也不知道怎么和你这兵痞子混到一起的。”
等人走没影子了顾及赶紧交代：“殿下，这是我之前的朋友，你待会儿叫我‘申见’就行，何大哥两口子人都挺好的，尤其是拉面一绝，我保证你吃过就吃不下其他面了。”
阴无凭点头应下，身侧顾及还一动不动的坐着，他有些疑惑道：“不走吗？”
“走，走，殿下，我就唤你无凭了啊。”
“不然呢，你还想唤什么？”
“知微。”
“……”
顾及打着哈哈道：“玩笑玩笑，无凭，我们进屋吧。”
屋子里桌椅都打扫得干净，顾及把人安置好，就被何必为抽着帕子赶到后头去了，“你个大小伙子还想白吃不成，滚去后头帮忙去，你嫂子柴火都甩冒烟了。”
顾及边躲着边答应：“去去去，何大哥你帮我看着点我朋友，他眼睛受了伤，留他一个人待着我不放心。”
顾及风风火火的进了后厨，何必为探着头确定厨房听不到动静了，才凑近了问：“无凭啊，你实话给我说，你是不是被他押来的，你大胆说别怕，我给你撑腰，这混小子不当人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还是教训得了他的。”
“……”
阴无凭有些看不懂，却还是诚实回道：“不是的，我与申见……的确是朋友。”
“哦哦，那就好。”何必为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嘴里嘟囔着什么他没仔细听。
拉面煮起来时间其实不久，顾及端着托盘上桌，泼油辣子的面条香味飘得到处都是，在他身后跟着个身量颇高的姑娘，她抱着罐油辣子，插着空隙往碗里投：“顾申见你给我把盘子放下，我这次炒的辣子真的不辣！”
“不成，你上回儿也是这么说的，要吃你给何大哥吃，我不要……”说着脚底抹油的往桌上跑，边跑边朝何必为喊：“何大哥救命，嫂嫂的辣子我真吃不消！”
玉淑是个标准的蜀州姑娘，爱吃辣也爱笑，下起手来也不轻，何必为看着方向把她手拦下，八尺高的男人弓腰细声安慰道：“今日申见朋友在，给他留点脸吧，明日他还要跟着队伍下渠洲呢，别给他肚子真搞坏了。”
“真不辣！”
“我知道，我知道，他不行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行”的顾及把四碗拉面摆上桌，赶忙把阴无凭碗里的辣子往自己碗里倒，边倒边交代：“何大哥家辣子放得重，我给你弄点到我碗里，你要是还吃不消就唤我，给你打碗清汤来。”
玉淑得了何必为哄，看向了坐在里头的阴无凭，真情实意道：“我的个老天，顾申见，你从哪交得这么个朋友？别不是又骗了人叫我给你兜着吧！？”
“……”
阴无凭觉得这话里似乎有太多重点，一时也不知道从哪抓，莫名的问了句：“你那点私库，不会是拐卖人口赚的吧……”
这下不止玉淑一人呆住了，何必为只愣了一秒，反手抄起帕子就要给他绑了：“你还说没干坏事！”
“真不是！真不是！何大哥你等等，你听他给你解释啊！”
不大的中堂里鸡飞狗跳，顾及拼命躲在阴无凭身后，高出的一截的脑袋分外显眼，偏偏拎着扫把的玉淑怕给阴无凭打着，下不了手威胁道：“你赶紧滚出来给人道歉了送回去，不然等会儿有你一顿好的吃！”
“真不是！你问人家啊……诶，别打头长不高了……”
阴无凭抓住戳在腰边求救的手指，温声解释：“嫂嫂，我不是被骗来的，我和申见是……朋友。”
“真的？”
“真的！”顾及撕心裂肺的嚎，被玉淑举着的扫帚扫了一眼，闭上嘴可怜兮兮的看着阴无凭，夹在两人中间的阴无凭吸了口气，认真道：“是真的，我身体不好，眼睛还看不到，少时没什么人陪我玩……申见脑子虽然不太好，但人挺不错的。”
“这话倒是真的。”玉淑放下了手里的扫帚，忽视一边无言的顾及，把人拉到桌上交代：“以后可不能什么人都信了，眼睛还看不见，怪不得能同这臭小子搞到一起……”
“嫂子，我饿了……”
“闭嘴！”玉淑斥了一句角落里的顾及，回头又是一面温柔似水，“饿了吧，吃面吃面，我亲手炒的辣子，好吃着呢！”
阴无凭在顾及和何必为两人担忧的目光下，试下了那碗辣子被扒得干净，还有一层厚厚红油的拉面。一嘴入口，面色泛红，声音平稳道：“好吃的，就是有些呛……”说着轻轻咳了两下，但却不见有什么异常。
玉淑闻言就笑了起来，得意道：“看吧，我就说，这次真不辣。”说着哼着小曲去了厨房里。
何必为和顾及两人面面相觑，顾及用胳膊肘戳了戳，“何大哥，你试试……”
“你先吧，你嫂子没放辣子的清汤只有我知道藏在哪里的，我去给你们偷点来……”说着头也不回的往里屋走去。
顾及无言，坐到了阴无凭身边，半信半疑的低估：“真能入得了嘴吗……”
溜到房中的何必为正计划着怎么把这汤抬出去显得自然，不会被媳妇纠着耳朵骂，就听到了中堂传来的惨叫，中气十足又嘶哑隐忍的咆哮——正是顾及的声音。
何必为叹了口气，直接抬碗出去了，果然就看到弓着腰撑在桌上的顾及，不等他招呼就如狼似虎的冲上来抢过去。
怕人抢似的。
顾及看着就要往嘴里灌，瞥了眼还按兵不动的阴无凭，还是摇摇晃晃的搞了只空碗倒了一半出来，往阴无凭面前重重一放，旋即在玉淑上手夺过前往嘴里猛的一倒。
玉淑看着他动作干脆利落的一套完，咬牙切齿的瞪了一眼何必为，开口挖苦：“顾申见你看你那个样子，我告诉你，你在蜀阳这辈子都讨不到媳妇！”
何必为受惊小鹿似的，赶紧坐到桌上狼吞虎咽起那碗红红火火的拉面，忙中不忘腾嘴招呼玉淑坐下一起吃。
顾及一碗清汤下肚，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油然而上。
桌上，阴无凭，玉淑，何必为三人都吃着那火红的拉面，面上俱是一片热意，看着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
顾及垂眸看向桌上那碗还未动过的清汤，神色微动，起身往里屋走去，等了一刻钟左右端出来一碗辣子少些的汤面，玉淑头也不抬，就知道何必为摸到自己清汤锅藏哪里了，揪着何必为教训。
顾及端过阴无凭吃着的碗，放下自己煮的那碗，“就算喜欢吃辣，也得少吃些，你身体才好，大夫说了要忌辛辣。”
玉淑松了揪着何必为耳朵的手，“这样啊，对不住啊无凭，我放辣子没个收敛的，不晓得你在生病。”
“无事，早好了的，而且我也喜欢吃辣些的。”
“这不行，还是听大夫的话，下回儿好了我再给做。”
阴无凭点了点头，吃起了顾及带来的那碗面。
阴无凭今天胃口难得不错，他放下碗时，顾及瞅了瞅只留汤水的面碗，低声问：“要不够我再下一碗。”
见阴无凭摇头，他起身收碗跟着玉淑到里间洗碗去了，屋外何必为给阴无凭抬了个躺椅到院子里，自己收起袖子开始收拾中堂。
等到三人忙完，差不多该要入夜了。顾及走前从腰包里掏出个钱袋子，递给玉淑道：“嫂嫂，我刚领了工钱，加上这些估摸着够买那间铺子的了，等我回来，能混个二掌柜不。”
“成啊，之前问你存着干嘛也不说，我还以为你这是留着娶媳妇儿的呢。”玉淑笑骂道，巴掌往顾及脑子上抽，眼睛却是亮晶晶的，是真高兴的，“到时候你就别老往外跑了，咱花点银子，留在城头当个把门的都轻松不少。”
“哈哈哈哈，行，我娶媳妇钱可都交给你了，你跟何大哥可得加把劲儿，别叫我以后还来这破巷子找你们，前后拆改了这么几回儿，我都找不着路了。”
“呦，有看上你的了？”
“那倒没有，这不以防万一嘛。”
玉淑横他一眼，把钱收到了包里，看着他身边的阴无凭，不放心道：“无凭认识你也不知道倒得啥霉，你别混账给人欺负跑了。”
“无凭啊，有空常来家里玩啊，申见打仗去了，你要无聊叫人托个口信，你何大哥去接你。”
“嗯，知道的，先谢过嫂嫂。”
何必为准备把他俩送出去，被顾及劝道：“你还是回去哄嫂嫂吧，你那碗清汤抬出来，她现在估计都怀疑你每天都背着她掺水了，搞不好后面几天给你煮只有辣子的辣子面。”
何必为瞪了他一眼，还是真怕玉淑搞出来，和阴无凭交代了几句就屁颠屁颠往回跑了。
顾及照例扶着他往巷子里走，夜色了下来，原本就大同小异的小道，灯笼一亮上就变了模样，在顾及带着人转了三圈，又走回了最初的那颗柿子树下后，他有些无奈的叹气，想着还是得回去叫何必为送送，带着人转身却听到阴无凭悠悠开口：“左边那条试试。”
顾及蹙眉瞧着他，不太相信，“你看不见，怎么记得路的。”
“没了眼睛又不是没长脑子。”
阴无凭声色平和，不像是在呛声，倒像是随口的一句今日无雨，顾及轻笑了下：“好吧，你这么厉害，我就跟着你了。”
阴无凭的记性确实不错，顾及走过几回儿都记不住的转角，阴无凭都记得该改道了，他起先还会开口问顾及：“左边是不是有路”，后来便是不问了，直接是“左边”“右边”的指挥，顾及也不问，怎么说怎么走，只是在路窄的地方适时把他拉到身后，叮嘱两句脚下有绊。
两人打着配合走出了七拐八拐的居民区，走到了繁华热闹的大路上，马车还在街角对面的巷道里，和走时一样。
站在人流最多的地方，对面饭店正传出饭香，是到了晚饭的点了，阴无凭笑道：“还说带我去听读书声，现下举贤殿怕是只有归家吃饭的声音了。”
身侧人很多，顾及站在他左前方，扶着他的胳膊开路，不时有人碰到阴无凭的胳膊，都被顾及挡着离远了些，耳边是人声鼎沸，顾及却听到了他这句调笑，有些不好意思道：“下回儿留他们上个晚课。”
“孟学士听到估计会生气。”
“他这会儿可听不到，我不说你得觉我框你了，下回儿咱出来先去举贤殿看，你信我。”
“嗯，下回儿早点去吧，别真上晚课了。”
“好。”
刚钻上马车，顾及就递了颗药丸给阴无凭，“先把这个吃了，那辣子要是不吃点药压压，你今晚胃里该烧了。”
阴无凭平静的接过药，低声说了句“谢谢”。
顾及扯了扯嘴角，有些怨怼的说：“不必谢我，殿下这般厉害，一点辣子算什么。”
见阴无凭不搭理他，他不甘心的继续：“殿下，你究竟瞒着我多少事？”
阴无凭含糊道：“就这些了。 ”
“哪些？”顾及起身靠近，不大的马车里那怕弓着腰都会觉得挤，而原本就在里侧的阴无凭更是被困到了角落里，他不适的蹙着眉，但身前人却没有体贴的让开，而是蹲下身子人仰视着他，滚烫的情绪和汗一起冒了出来，在狭窄的空间里形成一股无形的压迫，在身前灼热的逼近里，阴无凭烦躁的抬手想把人推开，却被一只宽大的手掌按住，呼出的热气问他：“殿下，那药苦吗？”
阴无凭没回答，直觉是怎么答都不会对。
顾及等了几瞬，讪笑道：“那是糖啊，殿下，你吃出甜味了吗？”
他放开了阴无凭的手，向后退去一直下了马车，回来时递给阴无凭一个水袋子。
从看到那碗毫无动静的清汤起，顾及就有了怀疑，但他没问，只是又下了一碗多掺了三勺盐的面，直到那碗面见了底，都未见他动过一口清汤或是要上一杯水，他就明白了。他忍着心下酸涩，一直把人带到了马车里。
他本是没有资格和立场过问的，但看着一无所知却滴水不漏的阴无凭，还是忍不住上去呛声质问。
等阴无凭喝过了水，他有些不死心的问：“你的眼睛当真一点都看不到吗？”
阴无凭一愣，认真的回答：“是。”感受着身边人渐渐消失下去的情绪，他有些好笑的解释：“可是陛下，我的眼睛从来就不在目上啊。”所以他能站在厚厚的宫墙上受着祷告，能踩在仙人□□自看着山川更迭，亦或者在交错的巷子里找到对的路……
“陛下，万物方生后，造物主赋予了人五官五感，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福气，所以有了先天不全的人在。”
“但人是很奇妙的物种。于是有人失聪以目识物，有人失目以耳辨明。我比别人多了一些东西，所以相应的我也要失去一些，这是衡定不变的规矩……”他把喝过的水壶盖上，塞子按下时瓶口的水被挤了出来，滴在了阴无凭冷白的手上，他意有所动，却被顾及抢先一步擦干了水渍。
阴无凭将水壶递还给了顾及，真心实意的说了声“谢谢”顾及没有带折福过来，亦没有以陈王身份与何必为相交，可见他们之间是朋友，是亲人，是不能与功利相谈的牵挂。
阴无凭喜欢看烟火人间，但人间没有他的烟火，所以顾及带他去了自己的灯火阑珊后，又分了半分尘酒给他。
这一章节算是一点点糖粒吧，个人真的很喜欢这种有点神经的攻，细心照顾人的情节。
另外补充一下，这里阴无凭不是失去味觉了，是因为舌部的神经受损了，所以不能感受到食物的味道和刺激。
包括他比较奇特的听力也是这个原理，但他的耳朵比较特殊，属于信号不稳定的一种，有时候好得不得了，有时候网卡了就有耳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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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仙人下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