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去渠州的兵马在迎封大典前就已尽数整顿安好，只待一声令下，就可昂首南下。
顾及接过两人托举上来的那柄长戟，在空中旋了个转，初日照银锋，晃起白光一片，他将长戟反手举好，回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的烽台，许久回过视线看回了前方。
烽台上，江随洲扶着阴无凭站在瞭望台上，卷地的北风带起的衣摆翻飞，衬得人影清瘦，只消再上前一步，就能连人带影的从城楼上消失不见。
“公子，起风了，我带您下去吧。”
千里之外的楼塔上，一双狭长的眼睛紧紧盯着瞭望台上两道白色身影，直到人影走向楼下，隐没到人头攒动的街道上，男子才放下了“千里眼”，将食指宽的“纤柳刃”收回袖中，倘若江谭在这必然能认出，正是在渠州刺杀他的暗器。
渠南边城，哈赤格已经带人发动了大大小小的十三次进攻，渠南地界复杂，两方人马都没占什么天时地利的好处，但哈赤格带的队伍里有不少边塞老手，在半月的突围里占到了不少优势，而被李福成搞成一盘散沙的渠州即便有了世家军备支持也费力难转。
于谦祠刚回到世家队伍中去，世家还因驿站一事对他耿耿于怀，那怕哈赤格已经领兵南下直压城门，他们也不愿意放松这份戒备，不少甚至做好了两手准备，背地里没少给哈赤格送东西的。
顾及看着于谦祠送来的信，一旁擦着刀的卢弦惊凉飕飕道：“看吧，我就说白捡的没啥好东西，怎么都有一仗要打。”指的是之前渠州君王投降奉地的事儿。
“咱们真不出去吗？”
他们昨晚夜里到了城外，顾及却下令原地待命，这里距离主战场不到二里地，卢弦惊从刚到边城就忍不住想下去打架了，一直压到现在，连额头青筋都忍得暴起，顾及作势就要给他劈晕，被他躲开控诉：“你又来这招，说好了战前不搞我的。”
顾及看他闪的飞快的样子，嘲笑道：“这就憋不住了，之前你不是在草滩上匍匐了三天吗？”
“这哪里一样，那是说好了三天后开打我才等得了的，你现在给我个确数，我也能等到那时候。”卢弦惊皱着眉解释，眼睛不住的往顾及背上的那把长戟上瞟，从上回儿见面他就手痒想摸，结果回都直接没带他，留他一个人苦巴巴的跟着王曲生在这人生地不熟的渠州呆了半个月，好不容易等到远征军南下。到了地方还要做贼似的悄悄和队伍汇合。
“这得看哈赤格办事的速度了。”
世家要向哈赤格示好，军备物资给不了，药材粮草却容易，于谦祠正带着一批粮草队伍在下方林中等着同哈赤格见面。
他们则在上方蹲守。
以防打草惊蛇只带了百来号人，剩下大队会在明早从渠州城外的官道上入城。
等到远征军尽数进城，哈赤格决计不会贸然开战 ，渠州城会有一小段时间喘气，一直到周续的人到，渠州战事才会正式拉开。
远处山道口走来一队人马，离得远只能看到为首的高大人影，骑着一匹红棕色的烈马，晨光照的马匹毛色油亮，山腰上百来号人目不转睛的盯着这批队伍进了树林，等人没了影子，卢弦惊压着兴奋劲儿低声问：“是他们吗？”
“不一定，小心为好，此次关键不是要杀掉那个‘哈赤格’，而是要劫走那人，明白吗？”
山坡上，呈五层分布的黑色人影依次动作，朝着山脚下的林子潜伏。
林中，于谦祠坐在斗车上，靠着满满一车的粮食悠闲道：“将军可叫我好等啊。”
他皮笑肉不笑的打量着红棕烈马上的哈赤格。背光树下蓄势待发的肌肉臂膀力量感十足，这个五十余岁的老将身上还留存着强劲的力量，他抖了下肩上扛着的大刀，面色不变，“于大人倒是快活。”
“自然，”于谦祠从斗车上轻巧一跳落到地上，无视两方人犹如实质的眼神，走到了哈赤格马前，低声道：“将军今日是来收粮草的，还是来要我命的？”
哈赤格带着异域色彩的浅棕色眼睛，俯视着马头下的青衣男子，不待他说话，于谦祠就摆手往回走，“开个玩笑罢了，将军不必当真……”
“不过，我想要你这个冒牌货的性命倒是真的……”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这话，就见方才还悠哉漫步的于谦祠向一边滚去。
“咻——”
破空一道响，就见于谦祠原本站的地方冒起黑烟。
“退——”
众人惊呼还未完，就看两侧山坡上跃下数道人影，卢弦惊丢开擦刀的帕子从三丈高的地方一跃而下，踩着脑袋飞向红棕烈马上的哈赤格，手掌将触时骤然抽身退后，撞飞了两人后又翻滚一圈才稳住身形，大刀插到马匹前的沙地上，深深陷了进去。
马上的哈赤格躬身提起刀，眸色轻蔑的看着卢弦惊，“我儿上次，就是败在你这无知小儿手下的？”
卢弦惊闻言抬头看向马上之人，是上回儿山道上看到的那张脸，白色长须掩住的棕色眼眸下笔挺的鼻梁，即便风霜刮过留下褶皱也能窥得满眼凶狠，他活动了下脖子，勒马朝卢弦惊冲来，卢弦惊压身躲过迎面的大刀，滚向一边的沙堆，呛了一嘴土，冲天上喊：“你自己惹的人，自己来——”
山坡上，顾及把长戟从一道身躯中拔出，猛的又向后回转，后方突袭者被甩到了两丈开外，大刀从远处劈来，顾及侧身躲过看向那人，红棕的长发下锋利的面庞，和哈赤格有七分相似的脸，他身形高大，但同哈赤格比却显得有些娇小了，不过若是裹在甲胄里却也看不出分别，顾及只看一眼就明白了。
“原是儿子充老子。”
顾及抽回了枪锋，转而刺向那张年轻俊郎的脸，刀锋划过眼下，年轻男子还未得抽身就被顾及抬脚踢倒向后滑去，男子撞倒了一块巨石，目色不善的盯着他手里的长戟。
顾及冲他邪气一笑，准备开口嘲讽两句，听到下方卢弦惊的呼声，回了句，“你的活儿也在我这呢——”
说着向后纵身一跃，宽厚的臂膀大张，像是昆仑雪山上的苍鹰猎捕的俯冲，不过眨眼就见另一个人跳了上来——正是卢弦惊。
年前男子眸色一暗，提刀劈向还未站稳的卢弦惊。
大刀骤然一下劈来，卢弦惊肌肉记忆的持刀抗住，忍不住低骂声，在长剑发出承受不住的悲鸣前，抽身滚到了男子后面，抱怨道：“我早晚要让那混球给我换把趁手的刀器！”
卢弦惊歪头吐出口血，看回了眼前的年轻男人，挑眉道：“哟，原来上次碰到的是你，没事充你爹做什么……”
男子一脸戾气的抬刀就来，卢弦惊见状，抽了口气拿把破剑就迎了上去，看着对面脸色越来越黑，卢弦惊傲然道：“怎么，这就扛不住了？”
顾及是个痞子，他带的人也是个痞子，尤其是到了战场上，平日里看着人模狗样的东西，见了血就和狗见了屎一样，以卢弦惊尤甚。就连江谭相处数日都不曾发现这人的疯劲儿，山道上一战，他正上头就被顾及劈晕了过去，眼下数日骤然开荤，恨不能把人拆成两半来打。
下头哈赤格等着顾及跳落站稳，看着那把长戟面色不变，接过顾及飞身上前一击后，他从马匹上跳了下来，九尺高的身体像是厚重的长钟，震得大地一颤。
他放下肩上扛着的大刀，抬手擦了擦刀锋上的尘土，目露赞赏道：“是个好手。”
顾及不要脸的站直弓腰，接了这句夸奖，“多谢前辈。”
却听那沉稳的声音笑了下，满不在乎道：“这寸天戟本是打给我那儿子的，不想他不成器，没福气用被人夺了去，原是你吗。”
顾及摸索着手里冰冷的杆子，直觉不好，笑意真诚的解释，“若我说是兜兜转转后，无意中到我手中的，前辈可会相信？”
大刀迎面飞来，显然是不信。
顾及敛了笑脸全身投入到交手里，心里却把戈煜骂了个彻彻底底，他就说，臭小子怎么舍得送这么好的东西，原来是抢的赃款！
顾及没怎么和这些生于旷野的民族打斗过，此番交手，终于明白为什么哈赤格可以打出这样的神兵利器，马背上长大的人们喝着雪原的山泉，拥有强于常人的魄力和意志，风霜飞舞留下的壮硕儿郎，他们的臂膀宽大，力量浑厚，若非如此，怎会使得这样沉重的长戟。
顾及举枪挥开直逼面门的大刀，由衷称赞道：“雪原的男儿，当真是好血性。”
哈赤格与他对视，掩挡嘴唇的胡子下发出爽朗的笑声，“这把长戟，你使得不错，既是你得了，也不算埋没。”
“自然。”
二人言笑晏晏，出手却分不见弱，乌云密布的暗色中，只能看见刀枪交错迸发的火星子，来回不下百次的击破里，顾及喘气开始变得粗重，哈赤格一记重压俯视着咬牙抗住的顾及，“你还是太年轻了，陈王陛下。”话毕，哈赤格迅速抽身，在顾及还没反应过来时，猛的从侧面砍去一道重击，只听“咔—”骨头一身脆响，顾及手腕一疼，长戟直直砸向地面。
在枪身掉到地上前，哈赤格接住了它，顾及抬眼看向他，那个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他把长戟递给了顾及，顾及伸手去接，那只骨折的手却被他错开的一瞬抓住了，一阵剧痛自腕间传来，又是“咔”的一声，顾及吃疼的活动手腕道谢：“多谢前辈。”
“不必言谢，后辈。”他臂上肌肉还在跳动，这一场他打得爽快，面上也是一片红润，他退后喊道：“索亚，走了。”
同卢弦惊还在纠缠的异族男子闻声，抽回压在卢弦惊背后的大刀，将人劈开，从高处跳了下来，被唤索亚的男子，就是他们最初碰到的“哈赤格”，他褪去一身装扮后站在哈赤格的身边，二人气势浑然不同，但骨子里带着的不羁却是一模一样，只是哈赤格数载风流后，少了些锐气，与之相对的是一份上位者的沉稳。
“后辈，我们来日再见。”
他把大刀抗到了肩上，顾及看清楚了，那刀背上刻着一只雪鸮，哈赤格往还盯着顾及手里长戟的索亚脑上打了一巴掌，恨铁不成钢，“走了。”
索亚看了看长戟，又看了看顾及的脸，蹦出一句：“我早晚有一天把你绑到雪原上去……”
话还未完就被哈赤格劈头一掌，顾及不解的看去，哈赤格却没看他，抽了口气就拽着索亚的辫子走了。
哈赤格上马，剩余人见状也不再缠斗，纷纷跟着队伍往回走，像是训练有素的狼群，完全不需刻意指挥，一点动静就能明白头狼的意思。
顾及感叹着雪原一族神奇的凝聚力就听边上来人报道：“陛下，护卫长骑马追去了……”
一口浊气从心口涌上，顾及心累的开口吩咐，“去个人给他劈晕了带回来，别丢脸丢到雪原去了……”
刀剑平息，于谦祠也从躲着的坑洞里爬了出来，冷眼看着洞边暗自神伤的顾及，冷冷开口道：“陛下别想了，再等十年，陈**队变不成那样的队伍……”
他拍着衣袍上的尘土，“毕竟他们不会对还在坑里的同伴冷眼旁观。”
“……”
冷言冷语把顾及从艳羡中拉了回来，他淡然道：“确实，毕竟他们也没有，把本人认成儿子的臣子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