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谁料事局外

直到宴席放散,柳自全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但中间参着多少狠毒,只有他自己知道。

宴间,陈王也只谈天说地,众人明白,这是要私下提点的意思,也都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聊着,到了放散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树梢的点了。

柳自全回到府中时,杨充钰已经在正厅等候多时了,看着柳自全还未收敛的怒容,直接道:“看来我那好大哥今日没让我们如意了。”

“不错,他昨晚夜里就叫人打包了东西过去,我们今日不过是为他作陪。”柳自全接过杨充钰奉上的茶,一饮而尽。

杨充钰打量着他的神色,狐狸似的感觉到了什么,笑道:“柳叔可是得了我大哥什么好礼?面色看着红润不少。”

不说还好,一提此事柳自全就不可控制的又想到了那张笑脸,他瞪着眼前五分相似的人,“二公子这般了解,想来是得了不少吧。”

得了答案的杨充钰无所谓的摆摆头,又斟了杯茶给柳自全,“柳叔别放心上,他得意不了多久。”

这杯茶,柳自全不打算接,冷脸看着杨充钰端起又放下,“有事说事。”

“柳叔觉得,陈王今日为何要把杨真钰带来。”

不等柳自全回答他继续道:“不过是过个脸熟罢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终究是头死骆驼。”杨充钰笑眯眯的打量着大厅中间的静水泉,上手在小缸和大缸接口处划了一下。就见小缸中水流纷纷顺着那点水渍滑入了底下的大缸里。

在一片淅淅沥沥的水声中,杨充钰继续道:“杨家底子不差,但他们自持清高,不肯放下身段同诸家好好说话,这也是为何杨家生意不温不火的原因。陈王既然受了人情,就要给点东西还回去,他如今在这儿待着,少不得要为了军粮和咱们打交道,杨家就是他选好的线人。”

“如此说来,杨真钰此番是已得了庇护了?”

“陈王橄榄枝是抛了,但也得看他们接不接得住才是。”

“那咱们……”

杨充钰划了划缸中的水,听到柳自全未说完的话,有些好笑,“柳叔你看,这缸里的水可是脏了。”

“怎么可能……”这缸是柳自全特意叫人去靖南买的,上头小缸除了活水外还有沙石过滤,听闻这缸水不干净,他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走近,只见杨充钰抬手将上面小缸的暗绿水苔刮了下来,那点暗绿顺着方才的水痕落到了大缸中。在一片澄澈中,这点绿色缓缓落到了缸底,让人一时也瞧不见,但那条水痕上落下的水苔却越来越多。

第二日一早,王曲生带人进了杨府的门,下午杨家就包揽了城外大营七万人的吃穿。

多年谢客的杨府大门大敞,除了前来混脸熟的世家,还有军队中的人,得了粮草自然是要来走上两步过个面子的,但没待上多久就被卢弦惊赶回去了,虽如此杨家却也是出尽了风头。

柳自全也在其中,他虽对杨真钰昨晚的行为耿耿于怀,但这龙潭前一聚也能捞上不少好处,故而也备上了厚礼来了这宴中。

杨明朝已经不记得,有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了。

杨家大门前人流络绎不绝,堂中站着的除却商贾老手,还有锦官贵人,一时间感到有些飘飘然的不真实。他笑得春光满面,好似多年前杨家还昌盛时,站在祖爷爷膝边,等人来问候时笑的那样,直到这场觥筹交错的宴会结束,他都还沉浸其中。

王曲生在杨家用过了午饭才回的院子,进去的时候顾及还在吃,是杨家今早送来的牛肉,是现杀就被送到院里的,很新鲜。

顾及吃得还算快活,看到王曲生进来,招呼他坐,知道他吃过,又叫卢弦惊上桌吃。起初王曲生对顾及还是有些不自在的恭敬,但或许是见证了陈王耍无赖,现在看到他俩一桌吃饭也不震惊,坦然找了处位置,等他们光盘了谈事。

卢弦惊打了个闷嗝,有些可惜的看着桌上还未用完的炖肉,顾及合着眸瘫在椅子上。吃多了胃里涨得难受,撑着爬起来想喝口水,最后因为实在太撑放弃了,他悠悠开口:“一口气吃不成胖子啊……”

王曲生听到他开口,知道是要开始说事儿的意思了,回神等他下文。

顾及艰难的坐直身体,连带着给旁边还醉生梦死的卢弦惊一脚,交代道:“杨家自有人收,你们只需盯好粮草就行,最好是每次都多要点,把腰包装够了。”

“他们若是摆手不干了呢……”王曲生有些担忧的问。

“怕的就是他还攥着这差事。”顾及看向王曲生,坐没坐相的姿势掺上那双黑沉沉的眸子,像头吃饱喝足后蓄势待发的狼。他仰头拍了拍实心的肚子,低声说道:“渠州不需要治下的世家,但该有个听话的商户头子。”

王曲生闻言,眼睛亮起精光,兴高采烈的问:“所以他们要是办不成,咱们就换一家!”

“不错,有长进。”顾及夸孩子似的语气叫王曲生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然后又问:“那于大人说的都准备好了,是什么意思啊?”

“意思是,不论他们怎么打,我们都不会被饿到哦。”顾及笑得真心实意,说的话把边上原本昏昏欲睡的卢弦惊直接笑醒过来。

第二天早上,顾及和卢弦惊就收拾好到城外练兵去了,说是吃多了得消化一下,城中诸事都交给了王曲生过手。

杨家动作也快,几天时间就把粮草准备好送去了城外大营,杨明朝亲自带的队,但没能见到顾及的面,只能忍着可惜放下东西走了。

渠州的第一发枪火是陈国先投出去的,有了于谦祠保证的后备支撑,顾及压根就不打算给对面整装的时间,夜里带着人袭击了哈赤格的营帐,但也没搞什么大动静,就是烧了他们的粮草堆,就带着人撤退了。

哈赤格可能也没见过这样的无赖,那晚他背对着熊熊烈火同高处的顾及对视,顾及还未解读到他眼中愤怒与言语,就被跃起的索亚吸引了注意,于是两人又打了一架。

战事正式拉开了。

在那晚粮草被烧后,哈赤格不打算再等待,或许是因为粮草不足,又或者是因为愤怒。

夜里顾及卸下轻甲,长舒了口气,刚从硝烟中走下的脸还是灰扑扑的,他满不在乎的往河里捞了把水洗脸。

这条浅水已经被染成了淡红色,周围倒下的双方士兵,被他们挖了个大坑一起烧了,哈赤格的部队即便精锐,但面对不熟悉的地形和紧张的粮草,也不得不退到了三里外。

卢弦惊从血河里站起身,蹙着眉没说话。

“怎么了?”顾及问。

“我觉得不太对。”

“哪里不对?”

卢弦惊有些苦恼的扶额,“说不清,感觉太轻松了,和上一次的感觉不一样。”

顾及闻言,想到什么似的,突然抬起了头,“今日你看到哈赤格没有。”

“看到了,但他好像没下场,就在上面指挥。”卢弦惊认真回忆着,猛的抬头说:“但他那儿子不在!”

闻言,顾及起身拉起了卢弦惊,“走!往北边走!”

卢弦惊想到了什么,心下不可置信,手下动作飞快的翻身上马。

他们一队人马疾驰北上,跨过低山原野,浓重的血腥味儿铺面而来,夜里很安静,这会儿是睡觉的时候,但今夜却不是,静得发寒。

月轮下的树梢里,挂着一件还未来得及收的红衣,他本来不是红色的,至少它还有半边没染血的地方还泛着白。卢弦惊用刀尖把那件血衣取了下来,湿润、新鲜却泛着冷的红白衣服,把他刚在血河洗掉的颜色又染了一层,村庄安静的坐落在山谷里,如果忽略掉横七竖八的烧焦尸体的话,会是个叫人心旷神怡的好住处。

这个村落在两个时辰前还不是这样的。

女人刚把院坝的作物收好丢到库房里,就上山去叫土里的丈夫,招呼孩子把鸡鸭赶回圈里。回来的时候,夫妻两人一个扛着锄头,一个牵着牛,晚饭是中午没吃完的菜加了点肉沫,两个孩子吃的吧唧有味,顺嘴问了句“什么时候能吃鸡?”然后捂住脑袋不让老爹敲。

威严的男人挽着裤腿坐在门槛上,这次没敲他,敲了敲烟斗回答:“等你把土里豆子摘完,你娘就可以给你炖鸡吃了。”

“成啊,那我明早就能摘完!”

男人乘机敲了他脑门,笑到:“可以,但你得把弟弟带好。”

男孩把菜叶子里跳出来的肉渣子丢到身边的小男孩碗里,小男孩咧嘴一笑扒拉到了嘴里,男孩继续说:“那明天弟弟在树下等我,我好了带他一起回来。”

“可以。”女人摸了摸男孩的头说:“明天得煮两个鸡蛋带到土里,你和弟弟一人一个。”

一家人吃了饭收拾了上床,半夜,马蹄声惊醒了男人,他推了推身边的妻子,“外边不太对,我去看看,你看着孩子。”

“嗯好,你自己注意点。”

马蹄声停在了村落里,有不少出来查看情况的人,那些骑马的人拉走了他们的牲畜,闯到了他们的谷仓里,然后抬起了刀砍向身前阻拦的人,叫声、哭声在夜里响起,然后慢慢归于平静。

顾及踩在被撞烂的谷仓大门上,空空如也,哦不,不算空,有血有尸体,只是没粮食而已。

没有人在这样的夜里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的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找人,带着祈求的妄想见到一个活人。

“呜哇……”

孩子的啼哭响得尤起突兀,所有人都抽身往声源跑去,一个孩子坐在地窖里,睁着乌黑的眼睛仰视着眼前一堆刀枪在身的壮汉,他不知所错的靠墙蹬腿。

顾及把长戟扔给了卢弦惊,跃下地窖,慢慢靠近角落里的孩子,却把他吓得开始尖叫。

卢弦惊握着肖想已久的寸天戟,却没办法把眼睛从孩子的脸上移开。

尖叫来得突然,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想堵耳,但手刚动,男孩就开始嘶吼后退 不得已他们只能僵着不动,顾及尽可能温柔的说:“别怕,别怕,我们带你去安全的地方好吗……”

“你别怕……”

听不到,男孩一直在尖叫嘶吼,一帮人动也不敢动,怕吓到小孩,只能木头一样的杵着观望,顾及无法,只得盘腿坐在了他前面,等着他哭完。

一个小孩,根本没多少精力,没哭多久就晕倒了,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吓的,被顾及抱在怀里的时候还打着嗝。

顾及把孩子抱到府中安顿好,第二日夜里悄悄去了青天府一趟,为防打草惊蛇,他没带任何人。

他蹲在瓦梁上,等着巡捕举着火把走远了,才蹑手蹑脚的溜到大牢里面。

渠州是个有钱的地方,光是大牢的地板都铺了沙石,踩着有些沙沙声,透着种财大气粗的同时,给顾及这个半夜逛牢房的人不小的压力。

夜色正浓时,于谦祠窝在草席里,听到动静起了身,见来人是他,有些不赞同的蹙眉,“陈王陛下,事毕之前我们还是不见面的好……”

他话还未完,看着顾及面色凝重的样子,有些不安的问:“怎么了?”

“抱歉。”

“什么?”

“城外三十里的村落,被屠了。”顾及四肢僵硬的站在根根分明的牢门前,声音低哑。

于谦祠愣了一下,转而打量起了面前这个耷拉着脑袋的人,他声色淡淡道:“此事不全怪你,多年前就有农户因为高额的租佃费跑到山林中去,我那时应付世家无暇关顾,一放就是多年,才造成了今日之局。”

他虽是如此说着,却也不见轻松。

阴无凭嘴又张了张,似乎是想说什么,最后却是重重叹了口气,他起身坐到了牢房大门处,仰视门外站着的顾及,不解的问:“那日我跟哈赤格打交道,他不像是会搞屠杀的人,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

“我也想不明白。我烧了他们的粮草,他若只是劫掠尚可理解,但他为什么会屠杀。”顾及也坐了下来,同牢门里侧的于谦祠对视,“雪原探子在赶回来的路上了,还有三日左右才能赶到。”

“你觉得是他们内部出了问题?”

“不一定,只是很奇怪,哈赤格在屠城那晚并未离开战场,他的儿子索亚最有可能做这件事,我与索亚交过手,他不像会大开杀戒的人,至少没有他父亲的命令,他不会妄动……我会尽快调查清楚,给渠州城的百姓一个交代。”

顾及垂眼,许久又低声说了句“抱歉”。但即便说了再多,都不可能改变那座小山村被屠掠的惨剧。

顾及见过很多人死,死在战场上,死在流亡路上,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很好的接受死亡了,但在见过屠杀后,那种萦绕心头的压抑久久不散。

当年国度破亡那日,叛军铁蹄从四面涌入皇城,沿途城镇损失颇多,但也未有那座边缘小山村的腥气重,这是他第一次直视镇守的残酷,比征战更加深刻。

“陈王陛下,我不懂你们攻城略地的那套,但若是你守不好渠州四十八方城,我就能把这汤水再搅浑一点。”他觉得不太坚决似的补充道,“这是威胁,陛下。”

于谦祠袖中的手紧紧捏着,强硬的说着大不敬的话,是威胁亦是恳求,顾及回过神,看着牢门那边的于谦祠,认真的承诺道:“不会了。”

“我保证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

这一卷后面主要都是渠州的事,也就是顾及搞事业的内容,虽然有和阴无凭有关的剧情线,但阴无凭本人可能要等到下一卷才能正式出场。

刚刚看了一下存稿,还有10章,就能进入下一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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