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后觉多沉痛

于谦祠大摇大摆的上了城楼,自然瞒不过众人的视线。

眼看着到了这一步,也的确该将人放出来了。顾及明面上斥责了一番张淳豫私自放人,却是给人升了个位份的官职,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不但不怪罪,还觉得办得好的意思。

柳府——

柳自全气愤的将桌上茶具全都扬了出去,朝杨充钰吼道:“这便是你说的等待?杨家还没拉下来,他于谦祠反而是站上去了!”

杨充钰那日被张淳豫叫离,出来后不久于谦祠就上了城楼。他正巧碰上闻讯而来的众人,此事自然不会怀疑到他头上,加之陈王的褒奖,如今整个渠州城都以为是张淳豫私自将人放了。

“柳叔何必动怒呢,他能凭空掏出这么多东西,陈王会不怀疑?”杨充钰往后退了退,等地上那一滩子水渍不流了才缓缓开口。

“你的意思是……”

“私藏军火可是重罪,陈王今日得他援助获了胜,高兴了奖他一会儿,可回头回过味儿来了,你说这批东西是叫谁得了好?”

“你早知道于谦祠藏着东西?”柳自全不太自在的摩梭着指腹,面色看着不算和善。

杨充钰仿佛无所察觉的继续说:“是啊。伍谏一个死人怎么可能庇护得了他这么久?这么多年了,他在渠州过得风生水起,还攀上了陈王的高枝,定然有不少好东西存着……只是可惜,这些东西但凡早点拿出来都是表忠心的好玩意儿,可它偏偏是陈王受难时候出来的,怎么会叫人不怀疑呢?”

“你的意思是,于谦祠和哈赤格有……”

“柳叔,慎言啊,我可什么都没说,若是传出去叫人误会就不好了。”他故作矜持的掩面低笑,明晃晃的暗示着。

既然他们没有牵扯,就给他们做点牵扯出来不就好了,毕竟于谦祠送粮一事还没说开,眼下救助一事不过是粉饰了底下问题罢了,柳自全会意,低低笑出了声,上前热情的拍了拍杨充钰的肩膀,“轩玉好计谋啊,只是具体如何……”

杨充钰低声说着什么,柳自全面色不太赞同,旋即又补充了几句,就见柳自全目色精亮的点头。

陈王那头,倒是被杨充钰说中了一点,眼下卢弦惊正恭恭敬敬的请于谦祠到顾及眼前去。

“出来了。”顾及趴在长椅上,军医正在给他处理背上的伤,此番伤了骨头,幸而皮糙肉厚垫着没什么大事,他活动着肩膀觉得好了,将军医挥退了下去。

堂中正正摆着个黑漆漆的炮筒,正是于谦祠带上城楼的东西,这些火筒只有人腰腹这般高大,但管筒却长上不少,威力也大,否则不能杀哈赤格一个措手不及,当时顾及是高兴的,但回过神发现于谦祠藏着这样的杀伤武器却是觉得不安,即便缘由已经摆上了明面——他不信任顾及,更不信任陈国。

哪怕现在这块地被划到了陈国地界,哪怕顾及亲自带兵南下应敌,于谦祠也始终不愿意相信这位盟友。

堂中人都没说话,却也都是聪明人,便是还沉浸在得刀喜悦的卢弦惊都能嗅到不同的意味。

顾及没问,于谦祠却不能不说。

他将腰侧的东西展开面向顾及,“陛下应当查过我了,我与那位早去的殿下曾试过治理这座世家遍地的城池,但出了些意外,这也是为何您来到这,而我寻上你的缘故。”

“这张图是渠州布防和暗线的具体分布。”

顾及伸手去接,却见于谦祠收了手,将卷轴牢牢握在手中,“但我不能给您。”他难过道:“我们曾经犯过一个大错,让多年的经营付之一炬,所以……”

于谦祠深深的凝视着支着下颚看他的顾及,即便是自己俯视着他,也能感受到明显的压迫,他坚持道:“所以,这份布防图,需要交给渠州信得过的人手里。”

“陛下亲自南下,诚意还不够吗。”一旁的卢弦惊有些不满的发问。

“诚意够了。”于谦祠缓缓抬头,看向了搁在正中间的火炮,他继续道:“但能力还不够。”

顾及凝眉看向他,就见方才还中气十足的人重重咳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了令一份卷布,然后在卢弦惊恋恋不舍的目光中,把最开始的布防图藏到了胸口处。

卷布摊开,是一张渠州的货运图,但年代有些久远了,除了边角外还有许多地方泛着黄,很多地方都看不清楚,偏偏有一处被红色颜料打了个大大的叉,顾及打量许久抬头对上了于谦祠的视线,“这是那座被屠掠的山村。”

“不错。”于谦祠解释道:“我翻看过去的卷宗,发现渠州其实不止被屠掠过一次……”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的手在卷轴上点着,所到之处都留下了一道血红的斑迹,顾及见状叫人唤上了刚刚的军医,于谦祠却挥开军医,等不及的解释道:“陛下,我们弄错了一件事,那些被屠掠的山村不是受不了赋税逃出去的……”

他重重咳了一下,忍者喉间痒意沉声道:“而是不被接纳的外来人。”

渠州世家当道早已不是一日两日,佃户们却没有一点想要出走的迹象,这也是为何当初于谦祠未着手干涉的缘故。

人是群居动物,从来没有人开过这个口子,其他人也不会主动去试,而在外来人到后,他们本能的也会排斥,那些被排斥在外的人只能开辟自己的新生,城中人看到他们风生水起还能不受压榨才开始往外走,融入他们,而后学着他们开辟自己的群落。

那么问题来了,那些最先被屠杀的人来自哪里,又为什么被屠掠,而学习他们的人又为什么同样也遭遇了这样的不幸,哈赤格的屠掠难道真的是为了补充军备吗?

顾及想到那日他带人将周遭村落人往中心带,到了城外他们却始终不愿入内,当真只是因为不敢面对巨额的租金吗,还是怕被揭穿什么?

顾及起身将床边刚脱下的衣服披上,吩咐道:“照顾好于大人,我出去一趟。”

卢弦惊将军医带入后跟着顾及跑马到了城外,城外安置居民的棚帐安安静静,却叫顾及产生了不安的情绪,他带人走近,只见中间那颗大树上整整齐齐的挂着数十人,卢弦惊忍者不适的清点人数,声色沙哑,“陛下,一个不剩……”

顾及闷闷的“嗯”了声,没再说话,叫了暗三出去再查,正在这时,远赴雪原的暗探终于带回了消息。

雪原十六部出事了,或者说终于败露了。

早在三年前的那场大旱中,雪原就已经陷入了衣食不足的困境中,之所以能撑到今天,是因为他们的王,带人走出了他们世代生活的地方。

在雪原的山坡下,是广袤的中原,周续迎接了北方的猎鹰,并将他们豢养在自己的后院,成为自己所向披靡的利刃,而在鹰王带着继承人出走征战的三年里,雪原十六部分裂了,有人受够了年年征战的赋税,熬过旱年的他们渴望休养生息;有人追求于统领的征战开辟,为雪原开辟一块新的领土,两股力量的拉扯较量,终于在三年后的一天出现了裂痕,而此刻北方的大权半数已落到了哈赤格长女伊瓦诺的手中。

当顾及的暗探闯入雪原的那天,矫健灵敏的雪原人很快发现了外来人的气息,在风雪吹刮的山崖上,他们见到了这位胆大妄为的女子。

伊瓦诺用拗口的汉语邀请他们走入雪原人的欢喜宴上,据说那天正好碰上屠宰羔羊的时候,伊瓦诺热情款待了他们,并将头顶雪白的珠瑙交给他们,到了送别那天,她亲自将几人送到了山口处,在一片雪白的光景里,她下马欠身解释:“雪原十六部不愿与远方来客为敌,你们的陛下会看到我的诚意。”

这个站在山巅的民族常年吹刮着北风,所以他们皮肉下的血液尤其滚烫。他们深爱着所有的雪原人,故而他们愿意为此跨过脚下生活多年的雪山,前往陌生的中原为族人搏一条出路。

但他们入腹的果实是冰冷的,饮的山泉水是刺骨的。所以这个民族也无可避免的冷漠,在扛过大旱后他们不能再承受周续的奴役,向往自由的雪原人不愿意再为他人在征伐,他们需要一位新王带领他们挣脱汴国的掌控。

于是,伊瓦诺站上了那个位置,从此不愿征伐的人们奉她为王,并将驱逐那些仍旧为周续跑马征战的故友,这便是雪原新王的诚意。

“难怪。”顾及了然道。

难怪哈赤格需要劫掠那座山村,因为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们从雪原十六部的英雄变成了放逐者,他们需要继续为汴国卖力以平息周续的怒火,让其不至波及雪原。

即便雪原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后盾。

卢弦惊听着顾及和暗探的对话,心里不太是滋味的摸着乘普刀,喃喃道:“他们不是一家人吗?”

“所以他们才无怨无怒的继续,”顾及蹙着眉毛,显然也不太愿意说下去,平复良久后还是继续道:“这是雪原一族的生存方式。”

没人有资格谴责他们自私,那片严寒的土地无法为他们争取一个大圆满的结局,他们能做的只有用自己的牺牲换取身后亲故的安稳,那些被放逐的将士将客死他乡,但死后的灵魂却将飘回雪山上,雪原一族的放逐,被称为献身。

“我还是不明白哈赤格为什么要灭口……”卢弦惊身下骑着快马,风声灌入鼻腔将他说的话分成几段,“他没有了退路,与那些山村居民有什么关系?”

“或许是因为那些人,并不是居民呢?”顾及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但卢弦惊却打了个寒颤。

前方策马的顾及骤然拉紧缰绳,断崖下火光冲天,卢弦惊见状忙勒马停下,没有风声后,他终于听到了不该出现的声音,是哭喊声、求饶声、屠杀声……

“问道白云群山间,遗风旧人束井田。”顾及声音沙哑的开口:“我早该想到的……”

阴无凭失神时说的话,终于全部显现出来了。

问道白云群山间,遗风旧人束井田。青衫白衣追影去,九死一生犹未归。

他们那时将注意全都放到了最后一句上,只把前面两段当作铺垫,一笔带过,而到此刻,才终于知道“遗风旧人”将如何被束于井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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