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崖下的火光熄灭，脚下的土地滚烫还带着余温，火热的黑灰中还躺着泛着焦味的尸体。

顾及在一片黑灰中见到了哈赤格。

“后辈。”哈赤格有些疲倦的坐在一块石碑上，朝顾及淡淡笑着，手下动作不停发擦拭着鸮逐刀。

卢弦惊举刀呈现戒备状，却被顾及挥手制止了，他独自一人走向了哈赤格的，索亚站在哈赤格的身后，隔得很远，显然有被哈赤格交代过。

顾及踩着吱呀响的残局，坐到了哈赤格的身边，“前辈好。”

“不生气了？”哈赤格笑了起来，红棕色和白色交织的胡子一抖一抖的，看着像是个和蔼的长辈，他把手里擦的程亮的鸮逐刀递给了顾及，朗声笑道：“后辈，耍一套给我看吧。”

“好。”顾及依言接过了那柄沉重的大刀，或许是还沉浸在低落里，他险些平地摔倒了，听到哈赤格闷笑后，赶忙收了神认真起来。

这把刀的年代应该很久远了，顾及握着刀柄处各式各样的缠布，猜测是传了几代人的宝器，也许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这刀声划空的声音愈发利落，明明千钧重的大刀挥舞起来却分不见累，似有人托着一般顺手。

哈赤格满意的看着顾及舞刀，他起身把顾及插在地上的寸天戟拔了起来，高声道：“后辈，再陪我打一场吧！”

“好！”

二人旁若无人的应和着，卢弦惊和索亚带着人往后退了许多，为他二人留足了空地切磋。

“锵——”

甫一对上就是一声巨响，二人都未曾留力的交手，刀戟碰撞的声音回荡着整个山谷，在天色未亮的黑沉里火星亮得尤其显眼，晃得二人都不得不眯上眼睛。

银白刀光里二人对上了视线，哈赤格换了口气道：“顾及是吗，是个好小子！”

“铛——”

顾及一个后撤，重心有些不稳，哈赤格伸手用长柄托住了他。

“前辈若是愿意，可唤我申见。”他咧嘴卖乖。

哈赤格笑了下，收回了长戟。方才还倚着卖乖的人摔到了地上，顾及吃疼的揉着腰，见迎面伸来一只大手，他递手借力站了起来。哈赤格目色似有些慈爱，抬手想摸他的头，但又似乎是觉得这么对一国君王不太妥当，刚要收手，就见那人没脸没皮的直接将这双大手按在了脑门上。

“那是我爹！你们干嘛呢？”

索亚不可置信的声音刚叫出来，被卢弦惊拽坐下了，坐在木桩上不甘心的继续叨叨。

二人对视，笑了起来。

火堆边，卢弦惊和索亚给他俩让了位置，他们坐在一块木桩子上，篝火边还有刚热的酒水，谁都没有说话，火星迸起的响动是这处光亮里的唯一动静。

今晚的话题注定沉重，顾及壮胆似的把温好的酒灌进嘴里，火辣的液体烧灼了胸腔，他把酒壶递给哈赤格，擦了擦嘴终于开了口：“前辈为什么要屠村。”

哈赤格接过了酒壶，却没喝，淡淡说了句：“明知故问做什么。”

“我真不知道，只是猜到了一些。”

“哪些？”

哈赤格侧目看向顾及，饱经风霜、满是沟壑的脸在火光下突出许多阴影，这是顾及第一次在哈赤格的脸上看到时间的痕迹。哈赤格闷了口酒，吐出的气都是热的，他神色淡然的说：“雪山神女以仁慈保佑我们，我不会用他养育的血肉去当畜生。”

他又灌了一大口，沉默良久才低声说道：“雪原那边出了点状况，我们不能回家了。”

说着看向了远处还在和卢弦惊抢刀的索亚。

当初带走这批孩子时，他们只知道是要去拯救族人，但不知道有一天会被舍弃，火堆旁只有他们二人，这件事哈赤格从未告诉任何人。

尽管顾及事先已经知道了经过，却也没有贸然插嘴，只是等到哈赤格说完由衷道：“很伟大，真的……如果不是打得我们，我会觉得更伟大。”说着，他从袖子里取出了那颗雪白的珠瑙递给了哈赤格。

哈赤格看到那珠雪白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温柔，旋即笑了起来，他将那颗小小的珠子握在掌心，等了许久才开口。

“我知道在你们的文化里，这种事情叫抛弃，但对我们不是。”他盯着顾及的眼睛，确认没有一丝戏谑和异样后，才继续说：“只要有人带领剩下的族人好好活着，雪原一族就永远不会消亡，这是我们的传承。”

“所以在最后一只雪鸮飞离我们的营队，并且一去不复返后，我就明白，它回家了，也不会再庇佑我们了，而我们也将失去稳定的军需。我们需要自己寻找食物，弥补已经用掉的，所以我带人潜入了山林，也是在那里，碰到了一座很偏僻的山村……”

他们最初没打过村子的注意，后来季节转凉山里野物少了，他们才准备悄悄的潜伏到村子里挖些萝卜土豆的应付，那天晚上的月亮是很亮，照得整个村子都蒙着一层白光，在月色的帮助下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田埂，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除了一片含苞待放的花朵外，没有一点可以吃的东西，他们无功而返。回去的路上哈赤格莫名的不适，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里。渠州的土地其实不算肥沃，甚至在广阔中原的比较下显得不够看，但与雪原霜雪覆盖不见其色的土地比起来不知道好了多少。

他有些不甘心的潜伏到了村子里，终于发现了不对的地方——为什么居民的劳作生活地会有高高的瞭望台，彻夜通明的火炬看着却没有一丝的温馨可言。

“啪——”

火石炸开打断了哈赤格的回忆，他看向身边眉色凝滞的人，知道不需多说了。

“我如何相信你？”良久，顾及才出声，他不能被哈赤格随口编撰的一个故事打发，即便它听着再真，茫然的相信，是对被屠掠的数个村庄的不负责任。

他咄咄逼人的样子却未使得哈赤格恼怒，那张满是沟谷的脸似有赞善，但更多的是一种规劝，一种劝其放弃的规劝，“陈王陛下，您当初不该接下这地方的，伍谏的死就是最好的证明。”

“当年我的确发现了那座山村，但我没有干涉。”那时的哈赤格也弄不清楚周续在渠州埋下了一个什么样的炸弹，但对危险的敏锐，是战场上九死一生下的本能……可是与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的任务是盯好渠州的风吹草动，确保来这的汴国药商安危就行，所以他无视了此处的异常。

哈赤格收到过伍谏的求助，但祸不及己，哈赤格没有给予援助。

“所以如今，你陷入了和他一样的境地是吗。”顾及铁面无私道，“所以你才能这么干脆的短尾求生，因为你发现那双捉摸不透的手伸到了雪原。”

孤立无援的命运在数年轮回后又转到了哈赤格的身上，伍谏的结局让他迫切的需要找到盟友。新生稚嫩的陈国政权不在哈赤格的考虑范围，所以他服从周续的命令，对渠州炮火相加的攻击，以保证汴国这颗庇护的大树不至于撤去阴蔽，哪怕这份阴蔽，只能保证雪原明面上的安全也放不了手。

“那两座山村是我的诚意。”哈赤格将珠瑙珍重的放到了怀中，“我知道你们不能接受这样的处理方式，但你们必须承认，这是最简单快捷的解决办法，由我这样的外人来做再合适不过，一个好名声对起步阶段的陈国而言非常重要。”

当年伍谏之所以被世家群起而攻之，就是被人抓住了这个把柄，在“药”还未叫人们熟知的情况下，他贸然触动了那颗炸弹，一国君王处置本国事宜，但却因此被周续大作文章的号召讨伐，落得个凄惨结局，如若顾及同样以强硬手段的处置了这些山村，那么下场不会比伍谏好到那里。

“你想要什么。”顾及凝视着他的双目，哈赤格甘愿以身入局解了渠州困境，自然不会是心善多事，否则伍谏就不会死。

哈赤格闻言站起了身：“帮我照看一下雪原吧，我不在的前两年，伊瓦诺的路会有些难。”

……

卢弦惊被索亚怼了半天，反正就是不还刀。看到顾及走来，还挑衅的扛着刀走到了顾及身后，索亚看得咬牙切齿却毫无办法，只能怒视着狐假虎威的卢弦惊。

“还给人家吧。”

卢弦惊不可置信的看向背对着自己的顾及，咬了下舌头，感觉到舌尖疼痛后，痛心疾首的抱紧了乘普刀，然后不动神色的靠近顾及，在他耳边声音哀怨的问：“你是要当人了不是？当年你教我的，到手的东西不能松，我可一直记着呢！”

“少废话，赶紧还给人家。”说着就要抬腿来踹，卢弦惊忙不迭向后退去，一面退一面哀嚎：“你大度！你倒是把寸天戟先还了啊！我搞到把趁手的兵器，我容易吗我……”

索亚看着两人一唱一和，不知道是闹的哪出，顾及侧目的空档使了个眼色，索亚瞬间明白了意思，缓缓绕到左侧上手夺刀，卢弦惊显然早有准备，矮身躲过抬腿就是一脚，却被身边人先一脚踢在了膝盖窝上，右手扶地的一瞬间被方才未得逞的索亚发现了空子，借着卢弦惊分神的功夫，把刀从他怀里抽出去，接着就飞速撤离了现场，等卢弦惊起身，手里只有个空空如也的刀鞘了。

卢弦惊将刀鞘丢到一边，拍了拍灰开口问：“你和哈赤格商量了什么？”他语气平淡，半点没有方才的毛躁。

“互相帮点小忙。”

二人看着索亚远去的方向，良久，顾及开了口：“明日起边城不再巡防，所有小队调回城中，城外人若是想回来的就登记入册，其余不必多管。”

卢弦惊不解，有些疑惑的开口：“那不愿意入城的呢，就让他们在城外游荡吗？哈赤格的军队还在，会不会……”

“于谦祠查到的村子，是伍谏屠的。”顾及在卢弦惊耳边低声说道，话毕就径直离开了。

北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火灰，尸体的恶臭惊醒了愣神的卢弦惊，他忙回身追上顾及的身影，懊恼自己又多问了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