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火红灯笼将锦州城笼罩在一片温情之中。
不知何处吹起西风，将都城的旧叶吹到了千里外的边塞，枯黄落叶扫过发黄的草坪，断崖桥下是凝结成冰的河流，马蹄踩碎了枯叶，厮杀和炮火点燃了这里的新年。
传信兵赶着快马冲破了城关的栅栏，守卫兵看到的是一个衣衫褴褛、血肉糊身的人。
“报——异族攻城，前驻军已被击破——”
传信兵带来的消息将城中的喜庆按下了暂停，噩耗传来的当天晚上，收到消息的官员们无不是踩着夜色霜雪上的朝。
在书房烛火一盏未歇的时间里，戈煜重新披上了甲胄，那数万方才归家，还来不及道别的士兵又一次踏上了征途。塞外北风这一年吹得格外寒冽，临行时刻，在又一次飘起的飞雪里，顾及拦住了戈煜的战马，他说：“别多想，你只需安心打仗就好。”
旁人听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甚至称得上是冷漠的上下级交接，在二人眼中却是不同的含义，在短暂的对视里，戈煜将手中缰绳紧了一圈策马而去，擦身而过时，顾及听到他说：“陛下放心。”
镇北军全数返回边塞，而随即而来的便是江随州的雷厉风行，定例草案一众而下，法定颁布的数量，甚至超过了陈王上位时颁布的定律，这像是一个信号，宣示着锦州城将起的风浪，整个锦州城一连数日都沉浸在一片压抑之中，家家户户紧闭房门，半步不敢迈出，生怕不小心违反了哪里颁布的新法，毕竟上一个违反新法的还在劳里蹲着。
江谭捏着袖中的酥饼，蹲在酒楼外的巷子里等待着。
他不住的向外张望，这时有人轻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看去，看到江随州后才松了口气的展颜，“还以为江大人又不得赴约了。”
“近几日无甚大事，便都交由其余同僚了。”说着摊开了手。
江谭无言，将袖中还尚有余温的酥饼递给他，说到：“楼上定了位置，外面风大，上去边吃边聊。”
“好啊。”江随州咬着酥饼无所谓道，跟着江谭亦步亦趋的走，江谭拉着他往酒楼上走，身后安安静静的，江谭心下生疑回头看去，却见江随州抱着个酥饼无声啃食，垂着头的样子看着比自己矮上不少，倒是少见的乖巧，正要开口提醒他看路，脚下却先一步打了滑。
江随州听到动静赶忙上前去扶，那半个酥饼一时没拿住也落到了地上，二人拉着手忙着站稳，不曾注意到不远处站定的人。
罗靴踩到那块酥饼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并不明显，江随州却是抬起了头。
“林公子。”他说着上前半步，将身边人挡却半身，“抱歉，该唤林大人了。”
林宿俞咬着牙没呛声，半响冷笑一声：“担不起江大人这声，家父眼下才下葬，还不敢这样逾越。”
“林公子倒是守法知礼。”江随州意味不明的笑了下，话也算不得真诚。
林宿俞身体微僵，不过片刻就恢复常况，他冷冷道：“自是江大人做得好，后辈有样学样罢了……”
眼见二人夹枪带棒的争了起来，江谭忙上前拦在中间，“二位大人若是有话，不妨一同到在下定的雅间中谈，风雪甚大当心受寒。”
“你是谁？”林宿俞这话问的冒犯，江谭倒也不生气，躬身道：“在下是两年前调配渠州的官员，现在翰林院办职……”
林宿俞打量着他的那只断臂，淡淡收回了视线，算不得和善的说：“我与江大人说话，有你何事，也无怪你在翰林院中蹉跎这些时日。”他打断了江谭的话，神色倨傲的俯视着眼前人。
“小林大人有功夫在这难为我们，不若赶紧将账本交来财理司。”江随州冷声打断了这场居高临下的对话。
直到步入酒楼雅间，江谭终于忍不住道：“轻鸿兄。”自此湖坊一别，江谭便没再叫过江随州的假名，今日一出便是有无限话说。
“无事，掀不起什么风浪。”江随州这么安慰着，他拉开窗前的帘帐，感受着冷风刮过面颊的清醒，朗声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亦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所以，追息兄，不必为我担忧，我不会有事。”
他仍旧笑着，像是解脱又像是期待的目光，看向远处那座飘渺的远山，看回不远处的江谭，那双漆黑的眸子将江谭尽数包裹，他觉得，江随州似乎有无限言语，但最后只是一句：“别担心我。”
江谭平复着胸口莫名的悲伤，终究不再多说，只是拿起桌上摆放良久的杯盏，道：“今日我们不谈事，只饮酒。”
江谭懂得的，懂得这份慷慨，懂得这份激昂，就如同当初坚持远赴渠州的自己一样，所以他没有多问，只是笑着拿起酒杯，邀请自己疲惫不堪的友人共赴无忧无及的蓬莱洲，今日不是财理司江随州与翰林院江谭的宴会，而是在另一个湖坊中的江轻鸿与江追息，杯酒相撞里，道尽不可说的别离。
而此刻的林府，梁柱上还挂着尚未卸下的白绸。
林宿俞接过眼前染血的白纸冷笑道：“还以为他算的上是个对手，原是个偷人身份的贼。”他的脚边躺着一具尸体，正是江东江府来人，在签字画押后终究承受不住的倒下了。
“通知向伯他们，找到缺口了。”林宿俞扇动着手中的几页薄纸，眼中尽是仇恨。
不到半天的时间，这几页薄纸就会出现在各家桌上。
顾及近来上朝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原因无他，近来世家们可谓是前所未有的配合，账本一个接着一个的往财理司交，虽说边塞破城一事的阴郁尤在，但有了这样的后备支撑，这场仗打起来不会太久——世家账本上报后，该缴纳的税银也一同交了上来，如此军备也有了保证，而挑起这场战事的部族却没有这样的好事，一旦他们存量见底，这场仗就能很快停下。
而就在众人以为，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时，意外出现了。
李锋白，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在今日的朝会突然出列，脱口便是惊骇之语：“陛下，这朝堂当中有欺上瞒下、偷梁换柱的贼人！”
一众抽气声中，江随州与远处的林宿俞对上了视线，短而远的一眼，江随州却嗅到了一丝火药的味道。
“何人？”陈王的视线从桌前一堆书卷中抬眼，看向了远处的李锋白，这个常年无话，陡然语出惊人的人。
顾及语气淡淡，眼神中却是来了兴致。
“正是如今财理司的江大人，江随州。”李锋白说罢，超不远处的江随州看去。
众人跟着他视线投去，却见江随州嗤笑出声，他有恃无恐的看向上首陈王，“陛下，臣是陛下亲封之人，不知这样的诬告从何而来。”
“江卿所言甚是，李爱卿切莫怪错了人。”
帝王疑惑的声音敲打着李锋白的神经，几乎下一刻他就要颤抖告退，却一瞬想到了昨晚所听的交代……
“李大人，明日你不是一个人，证据我都已经为你备好，你只管说就是，先前我与江大人已有冲突，此番若是贸然举报，陛下怕只会以为是我故意栽赃。”
李锋白重重跪下，言辞恳切道：“臣未有谎，证据尽在，还请陛下召见。”
屋外小厮将几页薄纸送到陈王案前，这张纸，在场中数人的家中流传，终于出现到了陈王的眼前，良久，上首的年轻帝王笑出了声，只是这笑声参着寒意，他扬手一抛，正好落到了江随州面前。
江随州附身拾起，娓娓念道：“江东江氏，中秋家宴时徒遭恶匪，毒害了江府一百八十六口人……”
不等他念完，一旁李锋白就将话头抢过：“数日前，有江东青天府处理旧案，发现当年卷宗，在清点江府遇害者时，上面的尸首清楚写着一百八十六人。然江府每日开支，也明明白白的写着一百八十六人，江大人明明白白的站在这，这尸首却是一人不少……”
“敢问江大人，那具死在火海中的尸首是谁，而你又是谁？”
朝堂两侧之人闻言转身看去，只见站在人群中央的江随州面色平静道：“死在火海中的是谁？我怎知道，终归不是我江随州就是了，许是哪来的小贼潜入府中受了连累。”
“简直一派胡言！”那位向姓官员听罢，就是一个反驳，“那你怎么解释，江府老太爷七十寿宴的诗会上，你怎么出现在江府数里的河畔送人？”
他说着将眼神看向了远处屹然不动的孟不与，“梦老学士，在下没说错吧，你从江东离开时，可是有人亲眼看到江府出来的马车为你辞行。”
孟不与无声的看着，就是默认了的意思。
“那为何那日还有江公子作的祝寿词，要知道，这份祝寿词可是至今都叫人称叹呢。”
“怎，难道向大人为长辈祝寿不提前准备，还是说，向老先生未曾教过，要将长辈寿诞时刻铭记？”这话刻薄又刁钻，那位向姓大人正要反驳，只听高台上陈王开了口，声音带着厌倦。
“成日里就是扒些旧账，这江随州究竟是谁，孟学士最有话语权。”他示意折福把那些纸张收了回来，捏着的动作随意，在一旁的烛台边不住晃动。
孟不与闻言回答：“臣也不知这江随州究竟是谁，但臣的学生自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人，在江东拜师的是他，靖江河畔送行的是他，从始至终都未变过。”
“所以……”说着，手不断靠近那台烛火。
悠然的焰火亮起，薄薄两张的、写的密密麻麻的纸张就这么化为了灰烬。
陈王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随着焰火熄灭暗了一瞬，后座之人尚不能窥见他的面色，然前座之人却是看清了，陈王深邃的眼眸不动，嘴角却是扯着威胁道：“再敢将这些捕风捉影的东西拿到我面前来，就一并打发去边境守城，反正你们成日闲着没事，还不如把这耳朵好好用上。”
“多谢陛下。”一阵沉默中，江随州突兀开口，他锋芒正盛，全然未注意到陈王眼中一闪而过的暗芒。
林宿俞却未曾错过那转瞬即逝的肃杀。
什么样的帝王会允许一个来历存疑的人站在主心骨的位置上，而这人做事还这样狠戾且不加掩饰，他的目的是什么？
毕竟，没有家族后背的落魄公子，和处心积虑更换身份在朝中翻云覆雨的重臣，可是两种人，谁能保证他如今尽心做下的每一步，不是在为来日翻脸做的伏笔。
这样多而急的改革究竟是为陈革新，还是为了搅乱根基？
从古至今，改革导致的改朝换代，可不是什么偶发事件。
林宿俞看着一站一立的君臣两人，忍不住想，陈王如今的关宠，究竟是真的宠信，还是捧杀呢？
朝罢后，林宿俞站在人来人往的人群，忍不住看去那道孤僻的背影，江随州似有所感侧头看去，但中间还相隔遥遥，这份隐蔽的视线终究未寻得根源，于是乎，他转过了头，自顾自朝着那道朱红大门去，外间光亮未全，照射在暗红朝服上像是干涸的血液，好似踏着血迹站上高台的痕迹。
林宿俞心道，不论这陈王是信他还是倦他，只要是人，终究会有隔阂。想罢，他收回视线，走入了那道簇拥着、熙熙攘攘的大道。
江随州走在人群之中，却与周围人都有一圈不小的距离，他不甚在意的踏在青白瓷砖上，骤然他看到了什么，默默朝人群走远了些。
树影之中，树影轻动，似有人影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