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如此方知我

深夜,谢长春推拒了友人的邀约,只身来到了城外春来酒楼。

不算豪华的酒楼在镇北军归城的喜事下也是人满为患,店内小二忙得团团转,眼睛尖的看见他忙上前招呼,“谢大人,今儿人多,您定的二楼雅间改到三楼了……”话还未完又被抓去另一桌前招待了。

谢长春摆手自己上了楼,三楼雅间错落,丝竹管乐交错而来,不时还有杯盏相撞,谢长春理理衣袖往最里面那间走去。与外面的欢快喜庆不同,门内是萧萧沉静,谢长春关上身后的门,耳边最后一点响动也消失不见,宽敞的房间中除了袅袅熏香外,只有窗前一道浅蓝公子——江随州。

“来了。”江随州示意他落座。

“大人,都办妥当了,林大人估摸着明早就能收到咱的礼物了……”他嘿嘿笑着,看着江随州眉毛微挑,改口道:“不,是收到费大人的好意了。”

江随州收回目光,清清朗朗的公子哥,却像只不怀好意的狐狸,摇着尾巴狡黠一笑道:“明早就有好戏看喽。”

次日一早,青天府的侯长明还没从马车上钻下来,就被人拍着车门、哀嚎着拖了下去,他正要斥责是哪来的混小子袭击朝廷命官,定睛一看,这不是林大人的贴身小厮承意吗。

他抽出被攥紧的袖袍,理着衣襟问道:“你莫不是拽错了马车,这车壁上的青天府三字,你可是看不见?”

那小厮却是半点没听出他话语间的数落,反而更是上前一步的攥住他的袖袍,侯长明心道还起劲儿了,正要开口训斥,却听那小厮快步在他耳边咬字,接着他面色一变,不可置信道:“什么!?”

青天府浩浩荡荡的一批人上了山,就看到水塘边上两路人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

林善允正倒在一片血泊之中,四周推搡诸多,不时还有人踩踏到他的身上,费博发虽说人还站着,但也好不到哪去,两边人叫骂不绝,青天府上来的一众大汉一时都不知从何拉起。

等到两边人被送到青天府衙门里的时候,闻讯前来看热闹的人,已是围了个里外三层。

侯长明理着脑袋上的乌纱帽,看着底下跪了一排的人,头痛的扶额,“不过是一块水渠,怎么就能打成这样!险些闹出人命来,简直是无法无天了!”林善允一把年纪,今早倒在血泊里的样子属实是吓到了侯长明,好在只是榔头敲到了头晕过去,地下的血是推搡间划破的胳膊肘出的血。

那时候人多难免踩踏,这会儿人才抬到医诊里。

底下人被拉到衙门里了,这会个个都低着脑袋,半点没了方才的神气。

费博发藏在人群里脸色算不上好看。

今早收到消息说是庄子里出了情况,等他上去就发现自家的水渠转到林家去了,不等他们上前去理论,就见林家打头那人率先动起手来,都是穿短打的干活儿人,推搡两下火气也都上来,一来二去就都打了起来。

费博发何尝不想拦,但他一个手无寸铁之人,如何挤得过这帮子大汉,最后反而被对家人看到,像是逮着猎物的围着,若不是侯长明带人来得快,只怕自己也要被敲一榔头。

眼下只盼着早点把这明面上的过程走过,然后好回去打点,莫叫这事情闹大了才好。

然人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侯长明上面的辞令还没念完,就见门前起了声音,“让让,让让……”

他侧目看去,腮帮子几乎咬碎了。

江随州带着一帮人正正站在了青天府大门处,围观人显然不明白这意思,探头探脑地看着。

费博发脑子稍稍一转,便是猜到了,他阴恻恻的说:“我说这水渠好好的怎么会跑,原是有人要借着着水渠发作呢。”

江随州居高立下的睥他一眼,就转头看回上头的侯长明了,“侯大人这是准备如何判啊?”

二人官居不同,平日也没有往来,侯长明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下人私斗的事情怎么就碍着他江随州的眼睛了,还是这江随州出门没吃药,对这衙门审案一事好奇上了,他推脱道:“江大人这话说的,自然是以律法来判,下官怎么敢私自判呢?”说着就要给江随州让位。

江随州却摆摆手,颔首一点,身后人直接抬出了一把椅子放在他身后,他笑着看向这堂中众人,示意继续。

江随州不接招,也不打算插手,侯长明心中发疑却也不好多问,既然说是要秉公处置,也就没有多说的,刚要抬手敲定,就听座下打断:“且慢……”

侯长明心道,还是保不住的。

“侯大人这说的是旧法了,我记得两年前,宫中就出了新法,这私斗要如何判……侯大人这是贵人善忘,给记混了啊。”江随州笑着,这笑意却是不达眼底,侯长明捏着袖角,也不打算帮着了,打着哈哈道:“是是是,看我给忙忘了……”

他咽了口唾沫才继续道:这新法私斗,是该斩首的……”

话落,费博发瘫倒在地,不可置信又是狠毒的瞪着江随州,脱口道:“姓江的,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条会摇尾巴的狗,如今得了点权势便要耀武扬威的叫所有人知道,生怕旁人不知你要做些什么!”

“哦,我要做什么?”江随州不解道。

“你不过是看我费家不顺眼……”陡然,他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住了口。

来不及了。

他看见江随州眼底泛起得逞的笑意,恍若恶鬼的开口:“哦?费家……这位是?”他故作疑惑的看向身侧人,侯长明这才明白,今日这江随州哪里是吃错药了,他分明是没吃药,又要咬人了!

“是费博发,费大人。”边上官员上前一步提示道。

“哦,费大人,数日不见,你怎跑到那城外荒地里去了?”他言辞关切,但在费博发看来,却好似洪水猛兽,叫他遍体生寒,恐惧蔓延上了他的每一处神经,无数双视线里,他哆嗦着嘴说:“还,我们还!我们明日就……不不,我立马回府叫人清点,今日就叫人将该交的,交到财理司,交您过目……”

“来不及了。”江随州惬意的笑声传来,费博先是打了个哆嗦,接着就昏了过去。

费博发再次张开眼睛,是在一片暗的牢房中,他听到不远处江随州与人交谈的声音。

“大人,此番是否太过了……”

“不,不过,闹得越大越好才是。”江随州不在意道,“对了,明早我不想听到林善允还活着的消息。”

“可林善允之前是被侯长明带走的,若是……”

“怕什么,侯长明敢说吗?照我说的做就好。”

良久的沉默后,那人回复:“好。”

寂静的牢房中,水滴声不知从何而起,总是经久不息。江随州敲打置于腿上的手指。四周实在是太安静了,费博发紧紧闭着的眼睛不自觉开始颤抖,随着指尖敲打的细微摩擦声发颤,他听到了江随州的声音,像是宣判死亡的诏令,“费大人既醒了,何必晾着在下不管呢?”

费博发仍旧紧紧的闭着眼睛,此刻,他终于怕了。

江随州轻飘飘的一句话,将他半边身子都压的粉碎,他现下已经没了那份来自世家大族的、支起他腰板的底气了,逃避、抗拒、恐惧围绕着他,他突然想起了有关江随州的传言——弑父背族,满门血债。

他们当初究竟是为何觉得,这个被陈王亲封之人是好拿捏的。

费博发下狱一事,溅起了一层不小的浪花,大家都是吃公粮的人,心里都明白是个什么意思,胆子小点的干脆把欠的债税交了,就当花钱消灾,总比被江随州特地想个阴招取性命的好,说到底不就是是钱的事嘛。

自然,也是有人不服的,这陈王入关时他们虽说没出力,却也是出了钱的,如今怎么说也算是个开国的功臣,就这么被他姓江的外来人压了一头,将来如何自处?

尤其是林家。

林宿俞看着林善允青白的脸,即便已经清洁数次都洗不干净的血污藏在他的头发丝里,倘若林善允没死,这件事叫他费博发赔上一条命,林家也忍了江随州的阴损,但如今自己父亲撒手而去,他江随州借机成了事,也升了官……就不是他林家可以忍受的。

林善允的葬礼上,几家人在大厅里,看着林善允的尸体唏嘘不已,不住安慰着首位的林宿俞,“孩子,歇歇吧,切莫伤了身体,林公若是知晓也该难过的……”

高低不平、四下彼起的安慰声不断响起,却无半分落入他的耳中,他死死盯着那道由远及近的人影——正是江随州,他一身蓝衣,刚一出现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他没有出格,只是面无表情的走过一众意味不明的视线,取出了三支香,点燃后微微欠身就将其插入了香炉,旋即扬长而去,半分不错却透着股挑衅。

“江随州!”林宿俞的声音像是一道响雷,在平地上炸开一圈,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看向了那道坚挺的背影,却见那人转过身来,仍旧是跪在举贤殿外的神情,睥睨诸家的俯视,不是高低的俯视,而是一种从未放在眼中的淡漠,他倨傲的仰着头,“何事。”

林宿俞呼吸一瞬粗重,他压着怒火的声音穿破场中每一个人的耳朵,蹦出的字嚼着骨血,“我要杀了你!”

混乱的人群,不断涌上的阻拦者,在林宿俞猩红一片的眼睛里,只有江随州扯起那抹冷笑,嘴边仿佛说着无数伤人的话,但江随州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场中闹剧上演——像是编排的一切的牵线人,冷笑着观赏每一块零件朝着自己想去的方向疾驰。

如果说费博发下狱一事在京中只是溅起一层小水花的话,那么林家葬礼上的那场闹剧,才是炸开波澜的真正响雷。

朝中为此也不少争辩,但没有证据,谁有能真说上什么,林家打过侯长明的主意,但侯长明除了大方交出仵作的记录外,没有半点帮助。

彼时朝中新旧两派的矛盾算是真正抬到了台面上,稍不注意就要大打出手,台下侍卫都增加了不止一倍的人数,此前江随州提出的不少草案又一次被拿了出来,包括已经拟定但却因为各种原因未能贯彻的定例。

江随州在朝中越发尖锐,有时就连陈王都会忍不住蹙眉,世家对此表示,江随州怕是真成了只只会咬人的疯狗了,然而隔着很远的地方,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江谭看着那个不远处的身影,心中异样却是压不住的涌动。

又是一次定案未得实施引发的争执,这一次陈王最先不耐了,将身前的桌案一脚踢翻,翘着二郎腿语气不善道:“能谈谈,不能谈全都给我滚蛋,成天吵来吵去也没见你们出个定论。”

书卷翻飞的声音里,众人退了朝,顾及甩袖往外走去,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阴无凭。

他就站在大殿的外面,在初日的暖阳下,像是破雪的春意抚平了顾及心头的烦躁。他呼出一口浊气,慢慢靠近那抹浅白,“今日怎么过来了?”

“昨夜睡得早,随便走走,今日怎散朝这样早?”

顾及想到朝上那些争执就脑仁疼的,他叹着气说:“他们太吵了,叫他们早点散了回去消消火。”

二人说话间,散朝的官员从不远处的阶梯慢慢走下,孟不与逆着人群走来,克制的打量着这位圣子殿下,朝顾及道:“陛下,随州近来有些莽撞,所说之话当不得真,还请陛下恕罪。”

“无事,他什么个性我知道,也没怪他的意思,只是看他们要吵到天黑的架势,干脆就都骂了。”下了朝的顾及,或者说孟不与面前的顾及,还称得上是个亲和的君王。

孟不与说着,突然问道:“这位便是陛下迎封的圣子吗?”

“孟大人。”被点到的阴无凭回道。

“圣子殿下好。”他像是才看到了人,随手客套一下,打过招呼就将话题扯了回去,“戈将军不日就要带人进宫,臣此番来实则是想求个恩典……臣有一学生近来在境外待了段时间,想出本边塞牧族的书,然对此却是不解,不知那日宫宴可否叫他代老朽赴宴。”

“自然可以,老师若是爱热闹,带他一并来就是,若是嫌麻烦了叫他自己来就好……这事怎还需商议,老师下回儿直接叫折福安排便是。”顾及笑道,觉着老师真是生分了。

最后孟不与没有与他们同行,说是家中侄孙还在等。

于是乎,顾及挥退了宫人,同阴无凭一起在苑中闲逛,不知是不是顾及的错觉,他总觉得今日的阴无凭格外可亲,像是那只胖猫,不给摸但不挠人了,只是乖顺的跟在身边。

“塞托乐那边怎么说?”

“他也不知,但应该不会反噬。”

“哦。”算不得好消息,却也不是坏消息,顾及不太满足的应和一声,突然想到什么问:“除夕夜咱们出去吧,玉淑前几日在问,若是无事我们一并出去可好。”

“还早吧……”阴无凭被他这跳脱的思维饶了一下,却还是道:“若是没其他安排,可以的。”

顾及听罢嘿嘿笑了起来,像是终于在一片落叶里找到了一朵花,即便这花并不新鲜,甚至还有些小,但都足够让找寻许久的孩子发出笑声,然后小心翼翼的捧起放到自己的宝贝匣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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