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难忘人间月

阴无凭次日醒来,是在马场外的小院。

昨日事发突然,阴无凭当时情况不宜回城,于是二人就在宫外歇了一晚,但因今早有小朝会,顾及天不亮就套了马回去。

阴无凭睁开眼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抓床边的人。

昨夜他脑中虽混沌一片,但夜半时床榻边不停的安抚,掌中还有余热的触感,却是有印象的,他漠然的垂坐在被衾中,像是陈旧的雕塑一般安静、无言,然而置于被子上的、不断收紧的手却暴露了主人并不平静的心。

他自暴自弃的嗤笑一声,不知是在笑些什么,笑他自以为是不知分寸,笑他一遭不慎满盘皆输,笑他苦心埋藏数年却尽数暴露。

顾及推开门,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单衣包裹的清瘦人影不知已经枯坐了多久,像是被抽干了树丫,直挺有形却是外强中干的脆弱。

顾及无声挥退了身后的塞托乐,一人走入房中。门扉重新合上,床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手指微缩一下,最终却是侧头不愿面对,他像是穿着一身带刺的盔甲,准备扎向每一个靠近的人。

他预想的质问没有到来,顾及只是取下了床架上的干净狐裘,披在了阴无凭单薄而僵硬的肩膀,他坐在了昨夜的位置,又一次轻轻握着了阴无凭的手。

握住一瞬,冰凉的触感叫顾及皱起了眉,注意着阴无凭此时情况不对,他将掌心的手握紧了些,直到冷似寒铁的手温凉,他才开口问:“既然醒了,怎么不叫人?”他语调轻轻,似乎分毫未受昨日阴无凭的影响。

就像是从未发生一般。

但终究不一样的,阴无凭想。

如若什么也没发生,顾及此刻或许会不要脸的趴在他身上,而不是小心翼翼的询问。

阴无凭想要挣开那双大手的包裹,但浑身都使不上劲儿,亦没了往日的勇气,只是抽动了两下手指就又不动了。

顾及看出了他的疲惫,高大的青年站起身,投下一片阴影——他将阴无凭放回到被子里,给他掖好被角后缓声道:“我将塞托乐带来了,让他看看?”

良久,阴无凭都只垂着眸子,盯着的虚空床幔发呆。

顾及叹了口气,想要起身出去叫塞托乐,骤然感到袖口的拉力,他错愕的看去。

床榻上苍白的人抿唇未言,还有些倔强的不肯转过头来,但伸出的那只挂在自己袖角的手,却在无声诉说着挽留,像是又回了承和殿起火的那晚,处于暗色中的人精准的抓住自己的袖角,明明什么都未说,但那双不愿抬起的眼睛却仿佛什么都说了。

顾及又叹了口气,握住那只倔强的手,无比虔诚。

“殿下。”

“告诉我吧……”

“知微。”

像是受到什么警示一般,阴无凭猛地抽回了手,几近透明的浅色瞳孔无声打量盯着顾及,恢复了戒备和警觉。

顾及看着眼前人一瞬间消失的柔和,仿佛抓住了什么。

他紧握着阴无凭的手缓缓靠近床榻上,顺着他们紧握的手靠近了还兀自警觉的人,干燥的、炙热的唇啄吻阴无凭的额头、鼻梁和脸颊,像是兽类的安抚一般,无甚目的的啄吻他的肌肤,床榻上的人开始细细颤抖起来,他或许有过反抗,但是太细微了,顾及甚至无需分心去压制。

顾及吻到了他冷薄的耳廓,一面亲吻,一面低低唤他“知微”,像是哄孩子一样的安抚,“没事了,没关系的……”

其实今早顾及就已问过塞托乐了,在塞托乐别有意味的视线中,他冷眼注视着对方脖颈处跳动的颈喉管,威胁道:“你只需告诉我为何就好,如若说出半点对圣子不敬的话,便尸骨也莫想回去。”

塞托乐却不在乎脖颈处的威胁,看向了眼前这个年轻而焦躁的君王——他的心不如面上冷静。

塞托乐收回打量,平静道:“我说过,他能活到现在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他抬手指到额前,“这里,已经出了问题……也许他每日都想着死法……”脖颈处的威胁犹如实质,塞托乐却是无所谓道:“陛下,逃避也没用,想必您也清楚,或者说他应该暗示过,否则……陛下现在不会背着他来找我。”塞托乐眼中深意,但却极快收敛,又恢复了客体的距离。

顾及面色不变,似乎半点没受影响,却还是在塞托乐话落许久才收回视线。

塞托乐说得不错,阴无凭确实暗示过他,而且不止一次,甚至从举贤殿外那次刺杀开始就不再藏着自己的心思。

阴无凭骨血里的东西,就像是一颗未定时的炸弹,时刻刺激着阴无凭的神经,长久以来压制的药性,也在影响着他的性情。

顾及此刻又不由的想到——阴无凭究竟是不想复辟,还是不敢想。

为了不让自己骨血中的躁动阴暗暴露,阴无凭一直把自己放置在一种名为“孤独”的容器里。压抑心绪、压抑本性,与旁人保持距离,疏离着如浮游过境般,旁观万事万物,这样不露破绽的置身事外,也是他情绪鲜少波动的真正原因。

而当马场上,他握住缰绳后,风过耳稍时,那份压制良久的,对自由的向往一瞬间超过了他为自己划下的界限,冲破了理智的束缚。

不甘也好,向死也好,这些尖锐的情绪一泻而下,犹如扎破囊袋,迫不及待的涌出,种种异常,都不过是阴无凭失控的表现罢了。

他终究是怨恨着的,也是不甘那数十年折磨的,只是这些无人可说,无处可说罢了。

踽踽独行了数年的一个人,如何指望他去信任旁人呢,他如今愿意多在顾及身边多待的一天,都是顾及该叩谢感恩的幸运。

思及此,顾及不由的放轻了呼吸,将额头抵在阴无凭的额头上,这样的安抚或许不能叫阴无凭恢复正常,但至少能暂时安抚下阴无凭的不安。

直到手底僵硬的人缓缓放松,听着耳边一点点舒缓下来的呼吸,顾及才放开了怀中人。

塞托乐已经在院中等的手脚冰冷了,蜀阳虽然没有正儿八经的的下过雪,但大冬天的也不是好抗的,进屋后难得没有腹诽房中的快烧燃起来的地龙,他将手搭在那截瓷白,青筋突起的手腕,让人忍不住联想到易碎的琉璃,美丽而脆弱。

塞托乐看着双目紧闭的人,常年温和的人偶然一次的激动,竟将藏匿骨血下的阴郁引了出来。

筋脉间剧烈的碰撞,即便是睡着了,想必也不安稳,而那双皱起的眉就很好印证了他的猜想。

他收回手,躬身道:“公子心绪不平,但未必是件坏事。”

顾及挑眉,神色不算赞同,却还是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堵不如疏。”塞托乐又一次取出了银针,针尖银闪的一刹那,某种毒医特有的兴奋一闪而过,跃跃欲试的伸手欲扎下,却被侧面袭来的一只手死死按住,顾及不算和蔼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堵还是疏容后再议,眼下叫你来是为诊脉,不是叫你妄自决断。”

塞托乐更进一步的打算被截断,开了药方就被请了出去。

顾及看着手头与上一张无甚差异的药方,眼中情绪不明。

折福将塞托乐送走后,看着陈王动作,大着胆子问道:“陛下可是觉得这份药方不妥,可需叫人查查。”

“并无。”顾及将药房递给折福,神色却不见松懈,折福躬身准备听他下一道令,却听上首人疑惑道:“折福,你说怎么让人想活着?”

折福心道,我哪知道你们这些大人物脑子里成天在想些什么,反正我这样的小人物想多活几年。但话自然不能这么说,他捡着好听话道:“公子这样,许是还未解开心结,或许多缓些年就好了。”

“心结?你也觉得他应当治吗。”

“公子这病,能治?”这无怪折福,几乎整个承和殿的人,都默认了阴无凭这病治不好,能看到些恍惚影子便是撞了大运,然今日听着陈王的话却是别有深意。

“能治,怎么不能治。”顾及愤恨道:“就是你看塞托乐的样子,会是随便就治好的吗。”

引浪族无利不起早,毒医的名字能传开不是没有原因,倘若只是花些功夫、费些药材就能治好的病,即便要等上数年又如何,十余年的时间他顾及都等得,再花个数载陪人治好又何妨,终归人在自己身侧,不会叫他又落到险境。

但塞托乐每次诊脉后,控制不住的露出一丝兴奋,让人警觉。

疯子,都是疯子罢了。

能在异国活到如今的人,能是什么医者仁心的东西,更何况他来到这,本就是周续的算计,一个被汉人算计的人,怎么可能心无芥蒂的帮另一个汉人?他与顾及的交易一开始就是各取所需,一旦他治好了阴无凭,他就完成了对顾及的承诺,而当顾及兑现承诺将他送离后,谁能保证被治好的阴无凭会不会被反噬,到时候又去哪里绑一个人来救治。

顾及比任何人都希望阴无凭恢复健康,但这份健康如果只是暂时的,会在未来反噬的,那顾及宁愿阴无凭一辈子这样,留在自己的庇护下。

总归只要人在一天,就还有一天的希望,顾及就不相信自己搅他个天翻地覆还找不到一味解药。

所以,在找到稳妥的方式之前,阴无凭不能接受塞托乐的方法,他甚至不能知道。

否则在未来的某一天,在顾及不知道的又一盘棋局里,在兵临城下前,阴无凭一定会毫不犹豫用上塞托乐的方法,即便知道后患无穷,即便知道自己看不到明天……

顾及看着不远处深陷梦魇的人,那双习惯了审视一切的眼睛带上了难得的温柔,“下去煎药吧。”

“是。”

深夜,深陷梦魇的人终于挣脱了一层层血红梦境,回到了现实之中。

只是对于并非先天失明的人来说,这样模糊的视野,甚至不及猩红梦境中的人影清晰带来的情绪明朗,十余年了,终究还是不甘心的,他悠然的叹了口气,这时,一旁传来一道低哑的声音,“哪里不舒服吗?”

是顾及的声音,他似乎也是才醒来,语气中还有些迷糊。

说着,话还没捋清楚就准备起身,谁曾想,一时趴久了腿麻了半边,站起来一瞬间又落到了地上。

听到动静,阴无凭才意识到顾及是趴在榻边睡的,他问:“现在何时了?”

顾及小声抽气,生旁被阴无凭听到笑话,闻言字正腔圆道:“不知,等我出去看看。”

起身时却被阴无凭叫住了,“无事,只是好奇,陛下不如坐上来歇歇,地上凉。”

“……”有一种瞒了没瞒住的尴尬。

顾及看着阴无凭让开的位置,反应过来的陈王瞬间忘了尴尬,大小伙子似的爬上了阴无凭的床,半点不带客气的,生怕下一秒阴无凭就反悔了。

直到顾及坐到了身旁,阴无凭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懊恼自己说话怎么不过脑子,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然而人已经坐上了了,断没有再赶人的道理。

或许是睡得太久了,阴无凭脸上浮起了一层红晕,看着比平日好接近不少。

顾及一时也胆子大了起来,缓缓靠近了阴无凭。

少年人身上火气总是足的,即便屋中地龙烧得再旺,也不及他靠近时肩膀处的温度温暖,阴无凭下意识靠近了些,接着,他就被蹬鼻子上脸的人彻底揽住了。

顾及揽着人,却留下着怀中人的动静,只要脸上有半分不耐便要立刻松开手,然而怀中的人却是安安静静的,乖顺的靠在自己的臂膀上,顾及忍不住将头放到了身前人的颈窝中,感受着鼻息里若有若无的药味,像是狼崽子一样的蹭。

阴无凭终于被他蹭烦了,抬手想将他推开,却被练武这厮快了一步,仗着身高体宽的仰头稳住了阴无凭的额头。

这一次他是清醒的,没有魇住,也没有发狂,阴无凭终于避无可避的对上了顾及别样的感情,只是这份吻在额头的爱,却比之前无数次的爱意都要恳切珍重。

阴无凭手抬起却又放下,他垂着头没有说话,眼睫不安的轻扇着。

阴无凭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份情愫,太珍贵了。

顾及低头,看着眼底人不安的蜷缩起的手,忐忑的脸上终于带上了笑意,他将那只蜷缩的手抓到自己掌中暖着,贴近了身边人的耳朵,他哑声道:“殿下,不要觉得负担,现在的你还回应不了,我明白的。”

“等到我治好你的那一天,你再给我回复,那时不论是拒绝还是接受……我都能接受。”而不是像如今这般,诸般忧虑,寸步难行的困境,不论给出如何答案,对阴无凭而言,都不公平。

他不能挟恩强迫阴无凭,他们之间的纠缠一直都不平等,多年前他在万丈高楼下仰望他,那时的他碰不得这轮人间月;如今好不容易将那许月下的仙人留在身侧,仙人却沉疴痼疾,病痛缠身。

良久无声里,顾及拥紧了怀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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