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水法场事毕后的第三天，财理司终于从鸡飞狗跳的烂摊子变成井然有序的组织模样。

张仲雍今日上职时就觉得眼皮直跳，直到走到财理司，看到守在门前的江谭，悬着的心终于死掉了。

看到张仲雍来了，江谭赶忙上前问：“张大人，近来你可看到江兄了。”

“未曾……我已三日未见江大人了……”说来荒唐，但事实的确如此。

自从邻水判处结束，财理司司长江随州回来就笑眯眯的交代了句，“明日后，你们只管找那些泼皮要钱就是，若是有人再同你们掰扯，就叫他们去邻水湖畔多走动走动……”

然后就消失不见了。

后来第二日出去要债的官员们果然没被为难，即便是有想耍滑头，最后都会在那卷写满新法的书卷出现后败下阵来，最后只能搅着袖子求他们宽限几日。如此通畅的办事效率，叫一众喜出望外的官员都没心思管一墙之隔的司长大人有没有上班打卡了，只管着刷业绩和出去耀武扬威，时不时“提醒”一下那些还未交完的世家老爷。

张仲雍一直知道江随州没上岗，但因着江随州在财理司一直都不是老实干坐的，三天有两天半都在跑外勤，加之刑场回来那日他面色不好，只当他是又出勤偷懒去了——直到此刻江谭找上门来了。

江谭与江随州的关系不错，往日便能常常看他与江随州在酒肆湖坊里同行，江随州“出勤”的每一次，身边都有江谭的陪伴，所以当江谭都找不到人，来财理司寻人了，那十之**是出事了。

“我去报官！”江谭得了答案，第一反应就是要报官寻人。

“且慢，且慢，江公子！”张仲雍见他要走，赶紧拉住他，“江公子，你别急，先别报官，江大人现在什么情况你也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现在什么情况，才不能再等！”说罢，压下声继续道：“现在外面多少人想要他的命，若是他真有什么不测如何是好？他只身一人，在这偌大锦州城里，难不成真要等到意外发生再报官？”

张仲雍本欲开口，却被江谭又一次打断了，“我知道此事不宜声张，但我不过是翰林院一个小小的待郎，大人物的恩恩怨怨我都不在乎，我只知道，我要为他的安危着想，便是他知道了怪罪我，我也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

“三日了，张大人，你比我清楚一个人消失三日是什么意思……”

张仲雍攥着江谭的手道：“你可有去江府看过？”

“还未。”

江谭看着眼前老者，躬身道：“江某谢过张大人。”

张仲雍看着眼前变脸迅速的江谭，却是不在意的摆摆手，心知他确是为江随州着想，拉起他道：“不必，江大人是与老朽共事的，江大人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不能叫那些宵小钻了空子。”张仲雍说话间，那种战场上杀伐沉淀后的刚毅慢慢显现出来，像是一拔挺直的松山，叫人安心。

江府是江随州在荆州城安顿后随便买的一座宅子，比不得世家大院气派，混在一顿民居房和街市里，像是最平常不过的小宅，唯一有什么不同，就是牌匾上的江府二字比旁人要锋俊些——那是江随州亲自题的。

说是自己的住的宅子，自己写的最顺眼，江谭推开门，只见一个年迈的老妇正在院子里扫地。

“大人回来了——”抬眼看是江谭二人，有些意外道：“江公子来了啊，只是大人不在府中，待他回来了我叫小安去寻你……”

江谭看到老妇一瞬就猜到了，不甘心的问：“安姨，江大人最后一次回来是何时？”

“嗯，我想想……”老妇年纪大了，不太记事，有时还能忘了回来的路在哪，走失那日碰巧遇到找住处的江随州，给人送到这府上，恰巧彼时这老妇的儿子正要买了房子抵债，江随州干脆出手买了这宅子，落脚在这儿了，也没将母子二人赶出去，而是留下来做了家仆，三人挤在这一个小院里也算是偶有的热闹了。

“好像是吃锅子的时候……”老妇皱着眉努力思考着。

张仲雍准备再问是何日，就被江谭拉住了，“五日前了，江大人这几日根本就没回来。”

江谭想到什么又问：“安姨，小安呢，他这几日在家吗？”

“在……不在……”安姨显然也不知道，开始努力的回忆。

江谭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没事了，安姨，你早点休息，我们先回去了，江大人回来了，你叫小安来知会我就好。”

“嗯，好。”江谭一打岔，安姨就忘了前一个问题，回答完又扫院子去了。

出了江府，江谭才解释说：“安姨记性不好，但只要见过都能给个答案来，他说不出小安回来没有，那这几日小安就一定不在家，想来江大人走前应该带上了他。”

“现在去报官吗？”

江谭看了张仲雍一眼，显然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同意了，张仲雍却是被他这一眼刺激了，吹胡子瞪眼道：“怎么？老朽我看着很没心吗，能找的都找了，不能再耗了。”

说罢，就拽着江谭往官府跑，那劲头半点没有胆怯的意思，察觉到江谭视线，他侧头笑道：“老夫我可是跟着陛下打过仗的，陛下不亲自发落谁都奈何不了我，你只管跟着我就好 。”

承和殿，阴无凭手中茶杯倾倒，落了半杯茶水出来：“江随州失踪了？”

他不解道：“不应该啊，法场的事情才结束，陛下也插了眼睛盯着江随州，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江随州下手……”他扶额努力回想着脑中每一个人，包括那些很久以前与江随州结仇的人，终究还是选不出可疑的人。

照禧道：“林家那小子呢？毕竟他们不久前才闹矛盾。”

“这么明显……感觉不像，太刻意了。”说着，阴无凭抬头交代道：“你先去找孟老先生，看他什么想法……”突然他转了话头，“照禧，推我出去晒晒太阳罢。”

“我推殿下吧。”顾及的声音与开门声一起响起。

“陛下。”照禧见状直接请了退。

“陛下。”阴无凭听到声音轻笑着唤他，此刻他倚在窗边，一层阳光渡在白色衣袍上，有种难以言说的神圣，顾及看着窗下景色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他清咳一声找回了声音，试探道：“知微。”

阴无凭愣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嗯。”

像是一种鼓励，顾及同手同脚的靠近了阳光下的人，他蹲下了高大的身体，仰视着眼前背光的人，刺目的金白阳光晃着他的瞳孔，一种轻微的灼热在眼眶里流转，眼眶变得湿润，但他却舍不得合上眼睛，仍旧执着的盯着阴无凭背光的身影，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问：“知微，我带你转转？”

“好。”阴无凭低下了头，额头缓缓靠近着膝盖前跪坐的人，似乎想要为他遮挡一下灼眼的阳光。

然而原本静止的人却突然仰起了头，吻住了阴无凭的额头。

顾及站起身，走到了阴无凭的背后，推动着他身下的轮椅。

阴无凭昨晚又施了一次针，而后又一次被啃蚀的疼痛席卷了浑身骨肉，原本精神就不好的人更加疲软，这几日他都是坐在轮椅上被下人推到院子里去的。

门前的石阶不算高，但是也是切切实实的高低渐下，阴无凭往日或许不觉有什么，但此刻坐在轮椅上的身体又泛起了一阵蚁噬般的疼痛。

若非话已出口，阴无凭巴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不出门，他微皱着眉，捏着怀中橘猫的耳朵，突然一阵悬空感，他惊呼一声下意识抬手去够，正好碰到了顾及的脸。

“抓紧我。”

“什么？”阴无凭被顾及抱在怀中，有一瞬间没明白意思，膝上的橘猫已经跃到了地上，竖起的瞳孔不解的看着脑袋上的两只两脚兽，似乎对自己掉在地上不太满意，傲气的别开头走远了些。

下人将轮椅抬下了台阶，推到了院子里树下，没有落叶的树下早早撑起了一方小榻，软被铺好看着好不舒坦，顾及慢慢走到软榻边，感受着臂膀上的重量 ，复才慢慢躬身将他放下。

薄毯盖到阴无凭的腿上，橘猫似乎也看出来那软榻上的舒适非凡，摇着脑袋就要往上跃，他后腿一腿发力，盯准了阴无凭腿上薄毯的位置腾空而起，接着，一双手将他牢牢抓住，顾及不好商量的声音响起，“别压到他。”然后将这团橘色球体放到了阴无凭身旁的空位，橘猫也不强求，叫唤两下就拱到好趴下。

阴无凭虽说上身还是一种半躺的姿态，但是从他眼神看却是已经睡了的样子，顾及轻声叫道：“知微？”

“嗯。”阴无凭闷声回应。

见他没睡，顾及才松了口气，道：“举贤殿送来的书册整理好了，要看吗？”

便是那日外出在举贤殿看到的书册，这两日终于整理妥当了，阴无凭近来嗜睡，塞托乐提前说过，要尽可能的让他保持清醒，最好是多动动，再不济就多按摩，总之别让他成天睡就行，因而这几日阴无凭都没能睡个天昏地暗的畅快，模模糊糊的也得应付。

书册送来摆在阴无凭的腿上，阴无凭将手放在那些凹凸不平的起伏上，良久他推开道：“看不懂。”

顾及有一瞬间愣神，几乎不敢相信的重复：“看不懂？”

“嗯。”

“那之前的那些书册是……”说的是之前江随州给他带来的那些。

“那些是江公子书库中的，并非文字，而是图形的雕刻，这一本……我看不懂。”阴无凭自己也觉得不太好意思，之前在举贤殿自己没注意看，只上手触碰几下就收手了，直到拿到手中才意识到。

顾及看着眼前人别开视线的样子，突然反应过来“原来殿下也并非万能的”。

他按下心底的笑意，知道不能在这时候笑话阴无凭，干脆接过阴无凭手中的书，支招道：“那便不看了，本就是那帮老家伙不知道哪里捡来的杂书，肯定也是满篇无趣，我给陛下讲如何？”

青年或许都没意识到，他此刻有多温声细语，像是宫女哄逗橘猫一般，小心试探又压不住的雀跃。

他温言说着话，终于叫人注意到了他眼睛里深黑的瞳孔。

不得不说，顾及这张脸真的很好看，他不打坏主意的时候神情舒展，也会叫人产生一种好亲近的错觉，但只要他稍加随性些，那种桀骜的棱角就显现出来了，尤其是那具常年习武后养成的躯干，稍加紧绷就是一种无声的压迫，一种力量性的压制。

但阴无凭此刻无法通过一团雾的眼睛看到他的赤诚，甚至在刻意的困倦放松下产生了睡意，丝毫没有意识到那些温声细语中隐含的试探，敷衍的摆头推拒，抱着橘猫睡了过去。

午后的阳光很好，树梢下支起的遮阳帘足够带进暖意却不灼目，软榻上的一人一猫恬静安好，一尺之外的红袍青年却不好，他眯起蹲在软椅旁，眼底晦暗不明。

顾及也不明白心底的这份烦躁从何而来，战场上养成的戒备让他对这份焦躁直觉不安，但眼前的一切却又是岁月静好的宁静。

有风动，银丝舞乱，冷白脆弱的人无所觉。

他抬手想要触碰阴无凭垂在身侧的发丝，银白的头发绕在小麦色的手指间，一种隐秘的**在发丝里泄露，橘猫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顾及，有一瞬间的戒备，随后又蹭动两下回到阴无凭手臂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