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含章微微愣住,从前只知道镇远侯是个赤胆忠心的人,却没有想到他也是个通透的性情中人,难怪先帝对他另眼相待。
他缓缓收回目光,落在眼前的舆图上。
云州与京城遥遥相望,地理位置极佳,当年太.祖皇帝就是从这里开始发迹,南北出兵,一统天下。
而如今南边还有他的父兄镇守,萧牧川不敢冒险,所以只能孤身进京,意图先稳住京城,而后呢?
再打南边?还是西边?
萧牧川是否会对他的父兄下手?
谢含章捏着舆图,缓缓走到苏流身侧,叹了口气,道:“你不曾与萧牧川共事,不知道他的为人。我这段时间与他相处,总觉得他态度莫测,行事乖张,不循常理,更何况……”
他忽然顿住,犹豫着是否可说,毕竟这是人家私事,谢含章没有背后议论旁人是非的习惯。
苏流微微抬眸,问道:“何况什么?”
谢含章默了片刻,转而问道:“你可知道,未若楼?”
“知道。”苏流不假思索道:“我曾与子予去过。”
子予是梁玄照的字。
谢含章顿时愣了,敢情他以为这两个好友清清白白,是他一厢情愿。
苏流思忆起往事,忍不住笑道:“然后子予被梁大人逮住了,被罚在他们家祠堂跪了一天一夜。”
他笑意里掩不住幸灾乐祸,毫不客气,“当时天气很冷,梁大人气得不给他吃饭,梁夫人又心疼又没办法,最后还是我偷偷翻墙进去,给他塞了两个热包子。”
谢含章满脸震惊,他不知道,他两个好友还有这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
“是子予不让我告诉你的,怕你笑话他。”
说到这儿,苏流颇有些吃味地看向谢含章,“怎的他在我面前便是毫无顾忌,在你面前便格外自重呢?”
谢含章没听出他话里有话,只懵然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好久之前了,是我们当时还在国子监的时候,你那天在宫里还没回来,我跟子予出去闲逛,意外进了那地方,谁知大开眼界,才知道原来男人与男人之间也可以如此亲密无间。”
苏流说到最后,口气极轻,嘴角带着笑意,眼神落在远处,有些虚空,若有所思。
谢含章瞧他这模样,颇有些怪异,苏流在人前一向克己复礼,极少见他这般形色。
他试探着道:“你该不会动了什么歪心思?”
苏流收回目光,缓缓看过来,“怎么叫歪心思呢?乾坤之大,无奇不有,你怎知男人之间便不能有真心?男欢女爱固然是人之常伦,南风虽然少数,但少数难道就是异类?”
谢含章愣住。
一夜之间,这都怎么了?
先是萧牧川夜御数人在前,再是苏流大谈南风之好,几乎要颠覆谢含章从前的所见所识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苏流,冷冷道:“你把这番话说与苏大人听听,看用不用罚跪祠堂。”
苏流微微一笑,“如今我早已经过了加冠礼,按我们家的家规,不宜再罚跪了,最多便是训斥几句。”
谢含章瞧他这不羁的态度,明显是对人伦常理嗤之以鼻,怪不得如此推崇萧牧川。
他想起萧牧川几乎要压制不住的狂妄,冷笑道:“萧牧川爱好南风,私下淫.乱不堪,夜御数人,这样的人也堪为帝王?”
苏流顿时一愣,目光如电地看向他,“你怎知道?”
谢含章如实道:“昨日我与朱大人在外议事,遇到他从未若楼里出来,听那里的小倌说的。”
饶是苏流,也是目瞪口呆,夜御数人?
“真的假的?”
苏流满脸不可置信。
谢含章道:“若是假的,他去这里做什么?谈公务?谈公务需要去这种地方?”
苏流倒是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先前只知道萧牧川至今未娶,又听说他从不近女色,他还以为他是一心剿灭西北贼寇,原来是爱好男色。
还夜御数人?
苏流顿时有些索然,他对萧牧川私德其实并不了解,若果真如此荒.淫无度,上位之后又会如何?
他微微皱了眉头,喃喃道:“萧牧川……”
苏流有些摸不透此人了。
他还在怔忡之中,谢含章捏着舆图,转回案边,态度冷然,扬声对外唤道:“三叔。”
苏流瞧他心意已决,问道:“你打算如何?”
谢含章手指轻敲着桌案,默然片刻,才缓缓抬头,唇角微勾,声音轻冷坚定,“我要让萧牧川积攒的粮草,全部为我所用。”
苏流微愣。
说罢,谢含章取了羊毫笔,沾了墨水,落笔一蹴而就,随后将纸张拿起来,轻轻吹了吹,将其叠好放进信封之中,封上火漆。
少顷,荀三叔匆匆赶至,“二公子。”
“这封信快马递到云州赵仰赵大人手中,尽快。”
“另外,劳烦三叔带上我的手信,亲自走一趟西南,将七皇子接进京中,此事除了董太妃以外,不要让旁人知道。”
荀三叔接过手信等物,忙道:“是。”
苏流瞧着他一一吩咐完毕,微微疑惑,问道:“你想要扶持七皇子?”
七皇子今年年方十一,当年在京城时,还是谢含章的学生,两人自有师生的情谊在。选择扶持七皇子,无疑是最安全最稳妥的。
但是……
苏流叹气道:“你我已经年近而立,扶持这样一个孩子,少说也要再费十年心血,况且你也不知他日后是何心性,倘若还是像萧祁这样的?”
人心易变,更何况是帝王之心。
苏流已经心灰意冷,没有兴致再去做这种事了。
谢含章反问道:“你怎知我是要扶持七皇子,为什么不能是借他威慑萧牧川?”
苏流微愣。
谢含章微微一笑,徐徐道:“我让赵仰劫了萧牧川的粮草,倘若成功,萧牧川没了粮草,便像是失去了爪牙的猛虎,不就容易控制多了吗?”
苏流方才一时没转过思路,此时反应过来,微微眯了眯眼,嘴角微勾,“看这意思,你是要支持萧牧川了?”
谢含章顿了顿,叹了口气,缓缓走到他身侧。
“我可以支持他,却也不能不防他,焉知他上位之后,会不会对我们屠杀殆尽?”
苏流一时默然,这倒也是实话。
狡兔死,走狗烹,历来帝王不乏凉薄之辈。
谢含章缓缓道:“云州的地势,能藏粮草的不外乎几处,天平谷,香山,还有赵仰信中提及的绵崀山。我已经把计策给赵仰了,相信他一定能够处理好此事。”
苏流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然后顿了片刻,他忽然道:“你此举会不会激怒信王?”
谢含章笑了笑,道:“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即便激怒又如何,他若是没了粮草,便也只能同我合作,不然呢?”
朝堂政治上,从来只有因利益不和而闹掰的,没见过因为私人恩怨而闹掰的,如果有,那一定是因为利益还不够庞大。
---
赵仰在云州掀起的大案经过大理寺半个多月的调查,已经基本尘埃落定。
前巡盐御史秦泗已经下马,然而位置却仍然空缺着,目前云州虽然是赵仰主事,但如果朝廷有新的调令下来,赵仰也得让位。
如今他在这起大案中功劳不小,在谢含章的授意下,吏部尚书朱文竹便向皇帝提议让他驻守云州,领巡盐御史的职位。
赵仰是新人,虽然有赵家作为依靠,但赵家是清贵之家,朝中也无大员,不会有擅权的弊端,正好合了皇帝之意,当即同意了朱文竹的提议。
云州之事尘埃落定,萧牧川这边却头疼不已,他的粮草在转运过程中,突然被拦住了。
不仅绵崀一处,便连其他各处所藏的粮草全部被赵仰发现,他动作极快,一夜之间调集了云州戍守的数千兵马,将粮草全部扣住。
他们积攒多年的粮草,多年的心血,一朝尽失。
连日来,巡防营中阴霾笼罩,军士们都知道王爷有近日心情暴躁,大家都小心翼翼,免得去触及他的霉头。
鲁停鹤等人百思不得其解,“赵仰明明是个文人,新官上任,也没有领兵打战过,怎么知道这几处地方可以藏粮草?还动作如此之快?莫不是我们行事不周,泄漏了消息?”
萧牧川站在舆图前,面色森寒,一动未动,唇角紧紧抿着。
吴管家瞧他那样,颇有些心疼,又想起一事,对军师道:“按说已经出事多日了,怎么不见赵仰上报朝廷?”
鲁停鹤也正疑惑这点。
“是啊,以赵仰的动作之神速,理应立即上报朝廷,不该一直这么拖着。”
他思量片刻,转而对萧牧川道:“王爷,在下揣测,他此举莫不是在向你投诚?”
萧牧川冷笑一声,“这种投诚方式,本王还未曾见过。”
他顿了顿,神色冷峻地吩咐道:“替本王向赵府递个拜帖,本王倒要看看,赵家养出个什么玩意儿?”
一个清贵世家,要实权无实权,如今就敢让一个初生牛犊出来螳臂当车。
吴管家忙应声去了。
这时,一个军士匆匆进来,手上捧着一只信鸽。
“王爷,是云州寄过来的信。”
云州事败,埋伏在云州的暗卫必定要请示下一步的动作。
鲁停鹤顿时眉头一动,将他信鸽脚上的信件取了下来,匆匆拆开来看了,他面色微微一变,不敢说话。
萧牧川见他那模样,伸手将信件接了过来。
只见上面写着:属下暗查得知,赵仰乃是奉了谢丞相之命行事,如今粮草全部转移一空,不知去向,请王爷示下,是否搜查?”
谢丞相。
三个字刺痛了萧牧川的眼睛。
他将信纸在手心中揉得破碎,拳头紧握,手背上青筋突起。
鲁停鹤瞧着他这副模样,暗暗心惊,被心上人背刺一刀,确实难以忍受。
他曾经还以为谢丞相或许可以成为他们的助力,如今看来,谢含章与皇帝是一条心的,而他们先前以为的赵仰没有上报朝廷,也许只是他们不知内情罢了。
“王爷,如今……”
“查!”萧牧川霍然喝道:“把云州掘地三尺,也要把粮草找出来!”
鲁停鹤忙拱手,道:“是。”
萧牧川脸上怒气未消,眼神冷得有些吓人,他盯着舆图看了片刻,继续道:“让赵云逸回漠北去,整顿全境兵马,留下老弱病残看守,其余兵马全部集合到京南运河以南的灵州县,在此待命。”
鲁停鹤顿时明白他的意思,粮草固然是打战最重要的,但如果粮草彻底找不回来了,那便趁着京城不备,以最快的速度攻下京城,速战速决,夺取京中粮仓,以此为续。
他知道兹事体大,不敢耽误,立即去找赵云逸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夺权(十六)补更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