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夺权(二十六)

而谢含章在气头上,竟也没察觉出异常。

萧牧川一走半个月,谢含章全权接管了巡防营,这些人在萧牧川手下待过一段时间,军中作风跟从前截然不同,纪律森严,倒也不用太担心。

不过此时换了统领,最容易有人趁虚而入,故而谢含章每天都会抽空过去巡视,顺便处理军务,如此一来,日常公务大幅增多,他时常要忙到深夜才能休息。

现在倒希望萧牧川快点回来了。

他估摸着翼州之事不大,以萧牧川的办事效率,不用半个月就可以处置妥当,主要是来回路上颇为耗时。

霜降一过,天气便陡然转冷,谢含章素来畏寒,夜里从巡防营回来时,需要披着裘衣才能勉强支撑。

翼州之事没有消息,反而是赵仰从云州回来了。

萧牧川的人顶替了赵仰的位置,赵仰快速做完交接之后,便匆匆回京。

谢含章特意在院中水榭里摆了小宴,给他接风,没料到赵仰无意间却带来一个令他震惊的消息。

“你说什么?翼州没有民变?”他皱了皱眉头。

赵仰也颇为疑惑,但见谢丞相神色整肃,斟酌着说道:“云州之下是翼州,下官回来路上途径翼州,虽说翼州前阵子发了水灾,如今灾民确实不少,但朝廷的赈济粮早就发下去了,即便有流民,也并不多,不足以闹成民变。”

谢含章的心一寸寸地往下沉,眉头蹙了起来,赵仰的才识他是认可的,不至于一叶障目,那么,如果翼州真的没有民变吗?

他面色凝重,开始从头梳理这件事。

半个月前他病得昏昏沉沉的,告假了几天,在大朝会前接到了翼州的急报,萧祁同样也接到了,随即翌日便进宫了。

当时禀报上来的翼州的民变并不严重,萧祁想要借机削弱萧牧川的势力,所以故意让他离京,而谢含章自然也不会去触他的霉头,也就没有阻止,更没有深入去想。

他们都有各自的盘算,竟然是谁都没有考虑过翼州民变的真实性。

此时谢含章细细想来,前来翼州也曾经发过严重的洪涝,那时候饿殍遍野,他亲自去了翼州抚民,那种情况尚且没有激起民变,而这次的水灾较之上次,并不严重,怎么可能反而激起民变呢?

谢含章忽然垂下头,以手扶额,缓缓闭上眼睛,太大意了。

赵仰见他这模样,也慌了手脚,“丞相,也许是下官猜错了呢?您不要太担忧……”

谢含章低着头,恍若未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到底是谁?是谁谎报民情?

他蓦地想起了当日大朝会上萧牧川异常的反应,而且如今一去半个多月,早就到达翼州了,若是翼州没有民变,早该有消息传来了。

是萧牧川。

翼州民变的折子,要么是他指使,要么是他伪造的。

萧牧川的目的不言而喻,他最开始的计划是拿下巡防营,随即控制武库,以重兵逼宫夺位。然而,当时谢含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人打开武库地下的火药,令萧牧川的计划折戟沉沙。

随后谢含章又截住了萧牧川在云州的粮草,再度摧毁了萧牧川想要以占领云州作为根据地、南北两路出兵夺取中原的计划。

两次三番,萧牧川都败在谢含章的手上,以至于他大意了。

萧牧川纵使粮草被夺,然而他的漠北老家就在京南运河以北,虽然路途遥远,但北地辽阔,一马平川,若是紧急需要,派出几百铁骑夜以继日地运粮,也足以补充大军需求。

谢含章脸色微微苍白,额角有冷汗垂下,他浑身有些乏力。

睁开眼睛时,院中被霜打败落的秋菊挂在枝头将落未落,在日光下格外刺目。

十年前朝中夺嫡激烈,严重内耗,国力空虚,边境防守不足,被戎敌撕开口子,一路南下,中原之地饱受铁骑蹂躏,百姓流离失所,尸横遍野。

各省巡抚把散落的军户拉起来,拥兵自重,坐视中原沦陷,趁机割据一方。

城破人亡的惨景犹在眼前,如今又要重演了吗?

谢含章微微闭上眼睛,有种浓重的无力感。

大胤素来国力不足,国库不足以养兵数十万,只能以军田的形式来养兵,但这种将兵力四散各地的方式,一旦天下有变,就很容易出现各地割据,裂土分疆,国不成国,最终承担历史代价的依然是无辜的百姓。

这一直都是大胤的弊端,谢含章对此了然于胸,也想过无数种方法试图改变这种局面,但积弊了几十年,岂是那么好改的?

如今萧牧川不管不顾地大肆起兵,只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各地纷纷效仿,大胤就要乱了。

赵仰从未见过谢丞相这副模样,苍白又羸弱,他数次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安抚的话。

谢含章闭目沉思良久,蓦地想起了什么。

他扣住了萧牧川那么多粮草,他的漠北老家还有余粮吗?粮道不成问题,关键在于他还有没有粮?

如果没有,那萧牧川此次想要起兵,只能以快取胜。

那么应对之策,便是在云州拖住他,拖到他粮尽了,自然得撤退。

霎时间,谢含章灵台清明,蓦地抬起眼皮,看向赵仰,“长施,你持的手令,现在就去户部,调查漠北近十年的赋税,每年的粮草收成,做个统计,看看漠北如今有多少余粮。”

赵仰不明其中关节,微微愣了愣,方才不是在说翼州民变么?怎么扯到漠北去了?

不过他见谢丞相如此着急,不敢耽误,连声应下。

赵仰离开后,庭院中复归平静,荀三叔站在不远处,看着二公子久久地坐在亭子里,一动不动,心下便猜到有事了。

---

果然。

翌日天还没有亮,荀三叔就听见府门被人叩响,他连忙去开门,一封封着火漆地加急信件送了进来。

谢含章一夜未眠,跟赵仰筹算了半夜的漠北粮草,此时看到信笺上落款是梁玄照的印,顿时猜到了七八分。

梁玄照了结禹杭的事情之后,去了云州,如果不是大事,他不会写急件过来。

谢含章三两下拆了,果然见上面写着:信王谋反,灵州县屯兵十万,直逼云州,速速调兵支援。

梁玄照的字迹很潦草,言简意赅,想必情势已经十分紧迫,他无暇多写了。

赵仰也瞧见了,面色顿时一变,“果然不出丞相所料,信王真的反了。”

“丞相,那我们如今该怎么办?”

谢含章此时反而沉静了下来,经过昨夜的筹算,他估摸着萧牧川的漠北如今已经几乎没粮了,那么他只能速战速决,快速夺取云州,随后取道京南运河,直接杀入京城,夺取粮仓。

看似简单,然而这其中任何一个关节的阻挡,都可能让他随时断粮,万劫不复。

萧牧川真是胆大包天,连没粮草的战都敢打。

赵仰思索了片刻,道:“巡防营需要护住京城,如今从各地调集兵马,再从朝廷派遣将领作为统制了。”

谢含章摇了摇头,“你错了,如今萧牧川谋反的消息还未散开,一旦从各地调集兵马,非但救不了局势,还会让各地巡抚动了心思,不仅不会调兵,反而会趁机割据。”

赵仰愕然,他方才倒是没有考虑到这一层。

他想了想,又道:“那不如从东南调兵过去,丞相的父亲谢侯爷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想必能够镇得住萧牧川。”

谢含章方才也在考虑这一条路,但他沉吟片刻,道:“东南近年来,贼寇愈加猖狂,一旦从东南调兵,只怕贼寇会趁虚而入。”

国力衰竭,强敌环伺,虎视眈眈,动辄便是万劫不复,谢含章不敢冒险。

赵仰叹了口气,道:“西南镇远侯爷太远,恐怕远水解不了近渴……”

谢含章沉思良久,在书房中悬挂的舆图前站定,目光落在图上。

少顷,他缓缓道:“现在先不要惊动别人,把消息按下,从京中虎贲军调出一支精锐,前往翼州。”

赵仰疑惑,“翼州?”

“翼州在云州之下,不知道是否已经落入萧牧川手中,如果已经沦陷,那么这支精锐可以扼住翼州的兵马,不至于让云州前后被夹击。如果还没有被萧牧川掌控,那么虎贲军可以联合翼州兵马,守护云州的后方。无论如何,这支精锐都可以拖住萧牧川一段时间。”

“至于东南的兵马,暂时不能动。西南的镇远侯爷,待我修书一封,加急送过去,只要云州能够支撑到侯爷援军到来,就没事了。如果不能……”

谢含章叹了口气,那也是天数将尽,无能为力了。

赵仰瞧他有些心灰,连忙安慰道:“有丞相的筹谋,云州一定能坚持住的。”

谢含章扯了扯嘴角,年少轻狂时相信人定胜天,现在却更笃定天道无常,非人力能轻易改变。

他没多说什么,只道:“长施,你先回府休息,关于云州的事,暂时不便跟旁人透露,我先进宫一趟,把这件事禀告皇上,届时带领虎贲军前往翼州之事,恐怕还得劳你。”

“丞相不必如此,这本就是下官的分内之事,但有吩咐,不敢不从。”

两人匆匆别过,谢含章一夜未眠,此时已经有些虚乏,洗漱之后,草草用过早膳,便乘了马车进宫。

此时天刚亮不久,萧祁还未起身,来辛见了谢丞相这么早亲自入宫,立即警觉有事,便让人去通报了萧祁。

萧祁披衣而起,隔着重重帷帐,听见了谢含章的禀报。

殿中默然了良久,沉沉的龙涎香氤氲得谢含章有些头晕,他强行压住身体上的不适感,一动不动地站在殿中。

须臾,内殿蓦地传来“咣”地一声,是瓷器脆裂的声音,随即谢含章面前的帷帐被人大力掀开,珠帘摇晃不止,萧祁尚未梳洗的面容有些狼狈,震怒得青筋突兀,目眦欲裂。

“萧牧川!”

他一声断喝,仿佛已经被萧牧川逼到了极致,像一头无力咆哮的公牛。

谢含章只觉得耳朵微疼,强忍住晕眩感,勉力说道:“皇上,为今之计,只能先让虎贲军拖住萧牧川,待到镇远侯爷到了,自然能逼退他,这是最好的结果。”

萧祁沉默了片刻,盯着他看。

“最好的结果?”

谢含章顶住他的威压,点头道:“对。”

“那还有什么更差的结果?”

萧祁这是明知故问,谢含章淡淡道:“信王挥师进京,逼宫夺位。”

萧祁冷笑一声,面上阴鸷,死死盯着谢含章。

若是萧牧川夺位成功,会做什么?

萧祁是亡国之君,自然不会有好下场,那谢含章呢?

谢含章可是萧牧川惦记了十几年的人,这么多年来不敢轻举妄动,一旦夺得皇位,是不是会将他藏入宫中?还是继续封他做丞相?两人握手言和?

萧祁心中想着,却没说出来,私心也好,戒备也罢,他不想让谢含章知道。

他试探着道:“若是云州守不住了,朕便迁都。”

谢含章微微闭上眼睛,他早料到萧祁会如此做决定。

若是落败,便只能迁都,然而迁都之后,会形成两个政权对峙,日久消耗,只会让国力更加衰竭,周边强敌趁虚而入,国破之下,不难想象山河满目疮痍之景。

一想到百姓们将会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惨遭外敌践踏,性命尊严全无,谢含章便觉得心如刀割,眼底发热。

萧祁见他没说话,也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他不容他有丝毫的退缩。

他上前两步,将谢含章缓缓拥住,就像是曾经夺嫡时共同进退一样,萧祁想要谢含章全心全意地支持他。

“成冰,答应我,哪怕我成了亡国之君,也不要抛下我。”

他的声音中带着试探,带着惶恐,跟平时截然不同。

谢含章任由他拥着,一动不动,面色冷然。

十八岁的谢含章会同情,会心软,会答应。

二十九岁的谢含章走过前世今生,看过一将功成万骨枯,看过宫阙万间都做了土,什么千秋万代,帝王功业,都是这些自私自利的所谓皇天贵胄撰写出来的华美辞藻。

没人在乎在这场浩劫中受苦的百姓,他们从生到死,面朝黄土背朝天,一生都跪在土里,最终也死在泥里,没人看见,没人在意。

二十九岁的谢含章,心非草席,不可卷也。

他不在乎谁是皇帝,只在乎谁能安天下,谁能给百姓一丝喘息之机。

谢含章放在身侧的手渐渐握紧,如果萧牧川真的有本事攻入京城,他会给他送上最后一把薪火,亲自断了萧祁迁都的退路,给他一个完整的天下,也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但在此之前,谢含章不会帮他,毕竟如今形势看来,还是萧祁的胜算更大一些。况且,即便萧牧川能成功夺位,只怕面临的内忧外患更多,国运晦暗。

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什么都没说,只“嗯”了一声。

萧祁却只当他答应了,欣喜若狂,将他搂得更紧,仿佛隔着十年的时间,再次拥抱那个曾经温柔又坚定地陪伴着他的谢含章。

军情如火,当天深夜,赵仰领着一支虎贲军悄悄从南城门出去了,谢含章写给镇远侯爷的急信也封上了火漆,八百里加急送出去了。

他深夜回府的时候,长街上还喧嚣热闹,一派繁荣昌盛的景象。

在这片歌舞升平之下,危机已经逐渐逼近,却无人知道。

谢含章靠在马车里,放下车帷,微微闭目,一天一夜的奔波,他已经累极了。

他心里清楚他不能倒下,真正的战役还没开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7章 夺权(二十六)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