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的空气阴湿而发臭,过道地面凹凸不平,上面还有分辨不清楚颜色的液体,也不知道是水或是血。
过道传来脚步声,杂乱地踏在了地面上,激起微弱的水花又落下。
脚步声停在了一间地牢前。
这里关着一个人,手腕被铁链紧紧锁着。
他背靠着发霉的墙坐着,半眯着眼,尽管落魄,却依然能在昏暗的环境下窥得这人的傲骨风姿。
太监阿杜斜眼睨着他,讥讽地笑了一声,尖细的嗓音随之而出:
“沈大人,圣旨下来了——”
那人终于动了,看向阿杜。
明明在这吃人的大牢里,那一双眼却在昏黑里发亮。
沈原殷抬头望向那小小的窗子、那唯一的光亮。
前几天一直下雪,今日却难得出了太阳,甚至还有几分祥光。
远处的皇宫,大概在举行登基大典吧。
沈原殷闭上眼,仿佛想象到了此刻皇宫里的盛景。
层层台阶上还有雪,新帝踩着白净的雪一步一步踏上太极殿,脚印出现在雪上,洁白染上了污浊。
旁边都是文官武将,新帝在众人见证下,缓缓坐在了那标志着天下皇权的龙椅上。
众人俯首称臣:“吾皇万岁万万岁!”
沈原殷眼前一晃,回过神,原来是白云慢慢飘过,遮挡住了祥光。
他移过眼,阿杜已在念着圣旨。
“罪人沈原殷,与前太子一道通敌叛国,实乃罪不可赦,现剥夺沈原殷丞相之位,贬为庶人,处以杀头之罪……但朕念在往日情恩,赐匕首一把,允自刎,钦此。”
阿杜收好圣旨,手下人双手奉上匕首,又有人上前将缚在他手上的铁链解开。
手腕被捆了太久,留下了红痕。
沈原殷端详着那把匕首,刀身银白流畅锋利,大抵是不会有什么痛苦的。
阿杜道:“请吧,沈大人。”
沈原殷自嘲地笑了,抬手拿起匕首反向握着,没再犹豫,干脆利落地、划了下去。
血液随即喷射而出,血红的液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肮脏的地面上,越来越多的血液堆积成了血坑。
他倒在了地上、那不知有多少污垢的地上。手指无力,再也握不住匕首,匕首浸在了血液里。
他眼皮抖动,眼中光陆迷离。
他好像看到了一面镜子,镜子中是雪夜,雪飘飘扬扬地撒下。一个少年端正地跪在府邸前,府邸牌匾写着“丞相府”三个大字。
雪落在了少年肩头。
丞相府门开了,他看见自己打着伞走出来,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少年,微微俯身,与少年说着话,而后少年激动地言语,他听后便笑,将伞递给少年,少年站起为他打伞,两人一同走进府邸。
跪的太久,少年还踉跄了下。
镜子中又换了场景。
那是在朝堂之上,他与群臣争辩,拿下了四皇子出征的名额。
当时太子党羽和三皇子党羽死死盯着自己,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粉身碎骨。
那又好像是在他府邸的花园里。
下着雨,他在赏荷。
少年撑伞在上方,没有让他淋着雨。
他们谈着话,不知怎么回事,他们突然激烈地吻在一起。雨水打湿了衣裳,他们在雨幕下,天底下,吻在一起。
无数画面重现在他眼前,到最后,他看见了一滩血里的自己,青衣染上鲜红,再不复往日生机,镜子随即破碎成数万碎片,落入无尽的黑暗里,再难重圆。
·
沈原殷睁开眼。
他躺在床上,入眼是熟悉的景色,这是他丞相府。
沈原殷习惯性地叫了声:“简然。”
话出口后沈原殷便反应了过来,他不是自刎了么?
手后知后觉地抚上脖颈,那里光滑平整,没有半分刀滑过应有的样子。
还不等他弄清楚,门外却立即传来应声:“大人。”
——这就是简然的声音。
可是简然,不是在他进地牢时,就因为反抗而被御林军杀了吗?
门“嘎吱”一响,床帘被简然掀起。
“大人,”简然递过来一杯水,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润润嗓子。”
嗓子的确有些哑,沈原殷抿了一口,问道:“何时了?”
简然一顿,而后道:“昨日大人在晚宴上落水晕倒,陛下特意批了大人病假在家歇息。”
“大人今日不必去早朝。”
沈原殷沉默片刻后让简然下去。
简然犹豫,而后言道:“大人,那位四皇子还在府前跪着,您看?”
头还有点混乱,沈原殷抬手揉揉眉心,道:“不必管他,让他跪着。”
简然退下了。
沈原殷重新躺下,手无意识地还摸索着脖颈,思索着事情。
这难道是……重生了?
若是重生,这个时候便是……太后生辰的第二日。
沈原殷还记得,就在昨日太后寿辰晚宴上,四皇子崔肆归“不小心”撞到他,又是在池子边,他脚滑跌进了池子里,晕了过去。
事后皇帝为了表明态度,让崔肆归到他府前跪着请罪。
这对父子各有各的算计。
皇帝贪图享乐,不理朝事,指望着他代理国事,不愿得罪于他,于是让崔肆归来向他赔罪。
崔肆归却是想通过此事搭上他这条线,让他到四皇子的阵营里去。
沈原殷下床,赤足走在地毯上。靠近窗边,打开窗户。
外面还在下雪,崔肆归已经在外面跪了一个雪夜。
上辈子他觉得无趣,出去见了崔肆归想找找乐子,结果却真情实意地帮了他,最后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自古以来,几位皇子之间的夺嫡之争总是与血肉尸骨脱不了干系,没几人能做到身在局外又安然无恙。
沈原殷将手伸向窗外,雪花颤颤巍巍地落在了他手心,只觉一阵冰凉。
他打了个抖,又面无表情地缩回手。
关窗转身。
他漫不经心地拿起汤婆子,外面寒冷关他何事,又冷不着他。
既然皇帝都不在意这个冷宫里的儿子,那他又为何要在意。
“大人?”简然敲门进来。
沈原殷问道:“何事?”
简然面露难色:“四皇子……四皇子说……”
沈原殷抬眼:“他说什么了。”
简然纠结道:“……他说他知错了,然后说……想见您一面,与您商量一些事儿。”
沈原殷没说话,简然也拿不住他主意。
简然挠挠头道:“大人,去么?”
沈原殷手指敲击着汤婆子,似在思考。
“去,”沈原殷起身,“为何不去。”
临近门前,沈原殷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雪人。
雪人背脊挺直,黑长的头发此时披了雪,更别有韵味。
一双靴子停在了崔肆归面前,他抬起头,看见沈原殷撑伞,一袭红色狐裘,衬得面颊越加白净。
可崔肆归知道,这人并非看起这般良善无害。
大萧丞相沈原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说一不二,手段阴毒却惯装好人,深受百姓爱戴。
如今和锦帝已然暮年,身体愈加衰弱,且沉醉于酒色美人,恐撑不了几年了,太子之位却迟迟没有人选,几位皇子明争暗斗,拼的,便是这太子之位和未来的皇位。
和锦帝日日笙歌,将国事大半交予了沈原殷处理。
朝中臣子多数已经分派,权势最大的这位丞相却还没有一点儿动静,这时若是谁能将丞相沈原殷拉入自己阵营,胜算便扶摇直上了。
都知道这个理,但偏偏沈原殷没有参与任何一方,事不关己般看着他们斗争。
昨日意外之事,便是崔肆归接近沈原殷的途径。
“沈大人。”崔肆归行礼道。
沈原殷道:“本官已知晓了四皇子的歉意,今日天寒地冻,四皇子请回吧。”
眼见着沈原殷要走,崔肆归急忙道:“沈大人等等——”
“丞相应该知晓我的目的,能否让我将话说完。”
沈原殷停在原地,手指玩着狐裘上的流苏,漫不经心道:“说。”
崔肆归道:“早闻沈大人从不插手几位皇子间的纷争。”
“可沈大人不愿参与夺嫡之争,皇亲贵族却忌惮沈大人已久,若他们上位,沈大人如何独善其身?”崔肆归诚恳道,“我却可再此保证,只要沈大人助我上位,待我登基后,沈大人依旧可居于相位。”
少年神色认真,表面仍是真心实意,却不知内心到底是如何想的了。
“待我登基后,沈大人依旧可居于相位。”
沈原殷有些愣神,上辈子,崔肆归也是如此言语。
他那时被少年心中抱负打动,答应了崔肆归为他谋事,一同创业的路途,也是崔肆归将他拉入感情的涡旋。
登基之后……哪里等得到之后,在登基当天,就迫不及待的赐了他死刑。
“与前太子通敌叛国”的罪名,也是想也不想,直接安在了他头上。
想到此,沈原殷眼神发狠,有些遏制不住地双手发抖,他平息呼吸,尽量平静地说道:“四皇子心怀大业,实乃好事。不过本官并不愿参与这些是非之事,臣只忠臣于陛下,并非皇子,也并非太子。望殿下知。”
“沈大人,您权势滔天,难道父皇不曾忌惮于您么,难道您就不打算谋个退路么?”
沈原殷有些好笑:“四皇子此话是叫我防着陛下了?这若是传出去,四皇子可得得个不孝的罪名了。”
沈原殷明显是在转移话题,崔肆归有些着急道:“沈大人……”
沈原殷却抬手制止了他。
沈原殷嘴角勾起一抹笑,略抬起头,居高临下地看向崔肆归,道:“四皇子,本官已然说的足够清楚明了了,若是四皇子真想拼上那个位置,应该想方设法在陛下面前露面,多揽些差事,而不是在本官的丞相府前游说本官……”
崔肆归这个角度望上去,沈原殷肤白胜雪,眼角若影若无的笑意显得十分勾人,一时看呆。
“本官不接受四皇子的道歉,也不在意四皇子的赔罪,四皇子还不走……”
他含笑道:“四皇子若喜欢跪,那便跪着吧。本官身子弱,就不奉陪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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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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