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不过一日未见,秦烨便觉沈清辞待他的态度,竟像是被微风扫过的湖面,拨开那一层水雾,骤然换了模样。

往日里私下相处,先生虽也端着几分矜持,可若是自己缠磨得厉害,却总能得到几分回应,或是恼羞成怒,或是无奈气闷,亦或是哭笑不得,全都是那么的鲜活。

可一到了人前,便成了彻头彻尾的“避嫌”模样。

对其他人是温言提点、严厉教导的良师,唯独对他秦烨,像是眼里蒙了层薄纱,视而不见,做得好了没有夸奖,做得差了他也不说你。

今日早课却不一样。

秦烨原以为自己还像往常那样,即便是撑着胳膊打瞌睡,也无人管他,却不想兜头就有巴掌抽了过来,比巴掌更先到的,是先生身上带着体温的墨香。

秦烨警觉异常,反应更是迅速,还未完全睁眼,只凭一丝丝动静,便准确无误地反手抓住了沈清辞的手腕。

少年心性里的那点顽劣陡然冒头,他顺势微微用力,将人往自己身前拽了半寸。

沈清辞猝不及防晃了晃,衣摆扫过案上的宣纸,留下一道浅淡的墨痕,极力稳住了下盘,才没有落得摔入他怀里下场。

沈清辞咬了咬:“……”这狗东西!

他抬眸瞪了秦烨一眼,用力抽回手,依旧端着严师的架子,云淡风轻地批评道:“夜里做什么了?要睡回去睡,国子监不是补眠的地方。”

郑睿等人虽还在读着书,却一个个都偷偷摸摸地竖着耳朵听。

秦烨却浑不在意,在他眼里,除了沈清辞之外,其他人仿佛都是空气。

他坐直了身子,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触到的温软,意犹未尽地蹭了蹭指腹,只看着沈清辞笑得十分痞气,动了动唇,无声回答道:夜里想你了。

沈清辞一眼便看懂,忍住想要再抽他一巴掌的冲动,木着脸转身离开。

这狗东西,真是多余搭理他!反正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流不掉的牵绊,所谓的主角气运,不蹭也罢。

*

早课的钟声刚散在国子监的青砖灰瓦间,沈清辞便被祭酒大人的侍从引着往议事堂去。

此时日头也才刚爬起来不到半丈高,廊下的梧桐叶却已经是蔫头耷脑,连风都带着股灼人的热气,吹在脸上像裹了层薄纱似的闷。

议事堂是座三开间的旧屋,檐角雕着浅淡的云纹,门楣上悬着块暗红木匾,“咨诹堂”三个字被岁月磨得温润。

推开门,一股混杂着墨香与凉茶的气息扑面而来,堂内没燃熏香,只在四角各放了盆清水,水面浮着几片新鲜荷叶,零星水珠顺着叶尖滚下来,在青砖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秦司业与其他几位监丞已在堂内。

正中央摆着张沉木长桌,王祭酒坐在上首,手里摇着柄边缘磨白的蒲扇,官帽随手搁在桌角,露出额前几缕被汗浸湿的灰白头发。

“澄之来了,坐。”王祭酒抬眼看见沈清辞,摆了摆手,没说正事,先把蒲扇摇得更急了,呼哧呼哧的风带着他的抱怨飘过来:“今年这天气当真是见了鬼了,这才哪到哪儿,怎么就热成这样了?昨儿我那院子里的石榴树,叶子都晒得卷了边。”

当然,也有小厮浇水不勤的缘故,但总的来说,还是因为太热了。

有人附和道:“可不是嘛!看我从明德堂一路过来,走了不到半里地,汗就把里衣全溻透了。”

明德堂监丞唐光耀跟王祭酒是一个德性,举止非常洒脱,这会儿正一边说着,一边将两个衣袖全都挽到了肩膀处,露出两条光溜溜晒得黢黑的臂膀,

接着更是将官袍下摆也撩了起来,直接扎在腰带上,同样露出两条逛溜溜、黑黢黢,还长满毛的腿。

“……”这厮竟然没有穿长裤,只穿了一条故意裁短了的裤衩。

秦司业被他这过分洒脱的模样给气得眼前一黑,劈头盖脸地骂道:“你这是要下河洗澡呢?真就要把你给热死了不成?要实在受不了,不如扒了这一身官袍,直接回家凉快去!”

整个国子监官员里,只有秦司业是出自传承了已有数百年之久的书香门第,族谱里鸿儒无数。

其年过四十,容貌儒雅,却眼神锐利,因出自礼仪世家,连坐姿都端端正正,脊背挺得笔直,像株经冬不凋的青松。

也只有秦司业,是在高中榜眼之后,主动投身于国子监,其梦想便是教书育人,培养兴邦利民之良才。

因此包括沈清辞在内的其他人,对秦司业都怀着莫名的敬佩与信服。

“这种天气,回家也不凉快啊。”唐光耀嘴上是这么说,却还是悄悄把挽着的袖子往下拽了拽,又伸手去扯扎在腰间的衣摆,手指在褶皱处反复摩挲,可那布料被汗浸过,早皱得像团揉过的纸,怎么也抚不平。

秦司业见了,又恨铁不成钢般瞪了他一眼,唐光耀立刻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动了。

就连王祭酒,也不动声色地将官帽又带在了头上,咳嗽了两声,终于说起了正事:“今年天气比往年热得早,叫各位过来,是打算商量商量,这暑休的日子,要不要往前挪一挪?”

国子监休沐较多,平时每隔十日便有一日询休,中秋、清明、端午等,还另有假日,到了三伏、数九的时候,更有暑休与寒休,一方就是个把月。

往年暑休大概是六月中上旬左右开始,直到七月底结束,今年估计会提早几日,但应该也不会提早太多时候。

唐光耀倒是积极,迫不及待地凑到王祭酒面前,挤眉弄眼地怂恿道:“好啊,好啊,要不五月底就开始放吧。”

这都已经是五月二十日了,说起来也是五月底呢。

秦司业最是看不得他这副奸猾懒散的模样,煞有其事地威胁道:“我看唐大人,是真的很想回家凉快去啊。”

“误会,误会,这不是看天气热,怕学生受苦么。”唐光耀讪笑着解释,心里却暗自发苦:他一个国子监小官,哪配称作“大人”,秦司业这是故意臊他呢。

秦司业不给他台阶,又继续纠错:“读书上进,哪有不受苦的?若是怕苦,不如回家种地去。”

沈清辞坐在一旁,悄悄抿了口茶。

在国子监所有官员里面,他年纪最轻,这会儿不好吵嘴,只老实听着,却也忍不住默默吐槽:种田要纳粮交税,还要承受风吹日晒之苦,可比坐在书斋里读书苦多了。

王祭酒比秦司业年长十多岁,是个老好人脾气,这会儿自然又是他出面圆场道:“读书苦,种田更苦,好了好了,还是说回暑休之事吧。今年酷暑天气来得早,也来得烈,听内侍省的人说,陛下似乎也打算早去翠微山那边避暑。国子监提前几日放假也未尝不可,勤学固然重要,可要是真有学子热出个好歹来,也确实没有必要。”

秦司业倒也给他面子,略微思索过后,便提议道:“总归是要等到五月授课结束后再说,最多不过是六月初就放,不能更早了。”

王祭酒最终拍板决定:“就这么定了,到时候赶紧一些,五月底授课必须结束。六月初一、初二安排季考,初三阅卷,初四出成绩,初五正式放暑休。至于开学,还按往年规矩,七月二十五,让学生们准时回监。”

这话一出,朱、宋二位监丞点头应了声“妥当”,唐光耀也没意见,虽没如他所愿五月底放假,但六月初也差不了几日。

沈清辞依旧安静地站着,只在王祭酒看向他时,微微颔首表示赞同。

事情定了,众人便准备散去。

刚要起身的沈清辞被秦司业叫住,似长辈般关心道:“澄之,靖王世子突然插进明理堂里,可有给你带来什么麻烦?”

麻烦大了!可惜,这麻烦却不能摆在明面上说。

沈清辞心里恨不得骂娘,面上却还要装作云淡风轻道:“靖王世子除了不爱学习之外,倒也不算顽劣,至少不影响其他人。”

是的,那个莽夫,也就只有这么一丝优点了,虽然在课堂上睡觉,但他至少不打呼噜不是。

难得秦司业这么一个很爱劝人上进的夫子,竟好似是松了一口气般,委婉劝沈清辞道:“不影响他人就好,靖王世子身份不同,将来也不走科举之路,学业之事倒是不必强求,更无需对其太过严苛,毕竟是亲王之子,总归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沈清辞听了这话,很有些一言难尽:那小兔崽子上回被我伤了脸,估计是叫司业大人知道,这是在劝我往后不能再动手了呢。

沈清辞除了口服心不服地点头说“是”之外,却也没什么好辩解的,总归以后他也不打算住在国子监了,估计也没有动手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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