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午饭后,穿青布短衫的行宫杂役轻手轻脚进屋,将桌上的青瓷碗碟、象牙筷勺一一收进朱漆食盒,连落在桌角的汤汁都用绢帕擦得干净,才又提着食盒躬身退下,全程未发出半点声响 。
沈清辞转身往盥洗室去,取过银质牙线细细剔净齿间残渣,再用锡壶里温着的温水漱口,待口中饭香散尽,才拉过立在门边的宋竹,压低声音问:“你和石野可用了饭食?”
宋竹忙将手里叠得齐整的素色棉帕递过去,回话时眉眼都带着笑意:“回公子,早就用过了。方才您和世子用饭时,就有另两名杂役提着食盒过来,我和石野跟着王府的护卫大哥们在后院偏厅里用的。”
说到这儿,他像是想起什么稀罕事,凑近了些,语气里全是满足与惊叹:“公子,这行宫里的饭食就是不一样,比咱们府里要好上几倍不止呢!就连咱们这些下人吃的饭菜里,都有一道人参炖鸡。那汤炖得乳白,人参味儿可浓了,我都不敢多喝,就怕补得太过了会流鼻血。”
沈清辞闻言倒是不羡慕,只觉得这御膳房里的厨子怕是不懂养生,这大夏天的,谁吃人参进补啊。
他却不知,行宫上下近百人用膳,御膳房的厨子们从寅时便开始忙活,蒸、煮、炖、炒连轴转,实在分身乏术。既要顾着圣上、皇子与百官的膳食,讲究食材珍稀、摆盘精致,又要兼顾随从护卫的饭食,能有参须子炖鸡已是格外用心。
在御膳房众人看来,即便是参须,那也是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好物,哪里顾得上时令合不合宜 。
秦烨不住右边屋,却不妨碍他大摇大摆地往右边屋里跑。
他刚踏进门,便见沈清辞正立在书架前,指尖在《论语》《孟子》等典籍间轻轻滑动,似是想挑一本打发午后时光。
秦烨几步上前,一把拽住他的手腕便往外走,语气里满是嫌弃:“先生在国子监日日对着这些书,难道还没看够?别瞧了,我带你去瞧些新鲜景致 。”
确切来说,沈清辞看这些书,应该看了快有二十来年了,书海无涯,本就没有“看够”一说,但……,他确实也有点看腻了,只是一时丢不掉这习惯,也踏不出固步自封的圈子罢了。
如今被秦烨这般粗鲁又霸道地拽着往外走,倒像是有人替他推开了那扇紧闭的门。
少年人掌心温热,力道不小,却又很是轻柔,兴冲冲地拉着他往阁楼二层去。
通往二层的楼梯建在阁楼外侧,是用整块的汉白玉搭建而成,历经多年风吹雨淋,石缝里竟冒出了零星的苔藓,还有几株不知名的小草、小花开得热闹。
仔细看去便知,有些杂草被细心清理过,有些却刻意留存,瞧着果然多了几分野趣。
石阶约莫有五十多级,每隔五级便设一个四四方方的石柱围栏。每一根石柱上都雕着不同的纹样,有缠枝莲、卷草纹,还有云纹如意,刀法细腻,纹路清晰。
石柱顶端各蹲着一只石雕小兽,模样似狮非狮,浑身布满鳞甲,姿态各异。
有的前爪撑地,昂首挺胸,仿佛在眺望远方;有的蜷缩着身子,脑袋埋在前爪间,像是在打盹;还有的前爪抱着一颗圆石球,尾巴微微翘起,瞧着竟像是在玩耍。
阳光洒在石兽身上,为冰冷的石头添了几分暖意,一个个灵动得好似下一秒就要活过来。
沈清辞看得稀罕,拾级而上时,指尖忍不住轻轻抚过石兽的轮廓 。
秦烨见他这般模样,眼珠一转,故意快步上前,挡在其中一根石柱前,半蹲着身子,仰着脑袋等他。
可沈清辞走到近前时,见他这副模样,立刻收回了手,径直往前走。
秦烨见状,立刻站起身跟上去,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怎么,先生是嫌我不如那石狮子憨傻么?”
沈清辞被他这副模样逗得气笑了,转头睨了他一眼:“不,世子可比那石狮子憨傻多了。我怕摸了世子,回头被传染上傻病。”
秦烨却不恼,快步跟在沈清辞身后,突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往自己脸上贴去。
少年人的脸颊温热,沈清辞的指腹不经意间划过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茬,触感略微有些刺痒。
秦烨仰着脸,语气带着几分撒娇:“那先生就染一点聪明劲儿给我,不说能考上状元,至少下回季考,我不用偷偷溜号了 。”
“放开!”沈清辞惊得猛地抽手,指尖还残留着刺痒的触感,他皱着眉挖苦道,“世子与其抱着这般虚无缥缈的幻想,不如沉下心来好好读书 。”
秦烨却还在回味脸颊上残留的温凉触感,嘴角勾起一抹暧昧的笑,跟在他身后步步紧逼:“学,肯定学。这不特意请了先生来为我补课,打算好好学了么?不过,除了书本上的知识,我还想跟先生学点别的 。”
沈清辞懒得理他,转身继续朝二楼走。
踩过最后一级石阶,阁楼二层的景致豁然开朗。
这里没有任何隔断,不似底层那般屋舍厅堂俱全,只在中央区域摆着几张梨花木桌椅,还有一张铺着青竹凉席的软榻,四面无墙,倒像是个开阔的观景台。
周遭立着八根朱红圆柱,柱身漆色鲜亮,柱与柱之间挂着淡青色竹帘与月白色轻纱,风一吹,竹帘轻晃,轻纱飘拂,平添几分雅致,四周围着汉白玉围栏,抬眸四望,入眼的全是壮丽山河。
沈清辞先往东边望去,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脉,最高的那座山峰直插云霄,山间云雾缭绕,苍翠的松柏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仿若传说中的仙山。
近处的几座小山头上,长满了杜鹃,正值盛放时节,粉的、红的、白的花朵挤挤挨挨,铺在青翠的枝叶间,像极了天边落下的彩霞,绚烂夺目 。
转头往南边看,便是京城来的方向。
一条宽阔的官道在平原上绵延,像一条黑色的绸带伸向远方。
烈日之下,官道上的车马行人络绎不绝,远远望去,如同密密麻麻的蚂蚁,来来往往,步履匆匆。顺着官道往尽头望去,还能隐约瞧见平原边际那巍峨的城楼,青灰色的城砖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
再看向北边,山脚下沿着溪流修建着一座座庄园。
这些庄园大小不一,景致也各具特色:有的围着雕花竹篱,院里种满了月季;有的依水而建,搭着木质水榭;还有的栽着大片竹林,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
沈清辞的目光在庄园间流转,忽然在靠近溪流的一处河堤旁,瞧见了自家府邸的一角,那熟悉的青瓦白墙,还有院墙边上的羊圈,一眼便能认出 。
最后望向西边,那里是一片平坦开阔的山谷,占地极广,地势多样。
山谷北侧是大片的草原,绿草如茵,像一块无边无际的绿毯;南侧是茂密的树林,古木参天,枝叶繁茂;林间还散落着几处小小的深潭与湖泊,湖水清澈,倒映着蓝天白云。
山谷四周环绕着山崖峭壁,如同天然的围栏,这里便是皇家猎场 。
沈清辞扶着汉白玉栏杆,目光落在猎场中悠闲踱步的鹿群上,眼神里满是新奇。
秦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几分嫌弃:“先生是在瞧那一群傻狍子么?这些个圈养的东西,死到临头都没半点警觉,就它们这不怕人的悠闲模样,闭着眼估计都能射死几只 。”
沈清辞估算了一下自己的骑射本事,很是客观道:“我估计没这个本事。”
秦烨仿佛很经验,笑着分享道:“先生有所不知,这猎场有人专门打理,里面的动物差不多算是半家养的,见了人都不一定会跑。您不用弓箭,也不用骑马去追,只需找根结实的棍子,蹲在草丛里等着,等那些傻狍子慢悠悠靠近,上去给它一棍子,保准能成 。”
沈清辞慢悠悠转头,眼神幽幽地打断他:“世子这是拿我打趣呢?别人是守株待兔,你倒好,教我装木头桩子打鹿。你是觉得鹿傻,还是觉得我傻呢?”
“噗嗤——”秦烨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见沈清辞脸色微沉,连忙收住笑,摆着手认错,“不不不,是那些狍子傻,先生一点都不傻,我哪儿敢打趣您啊。”
沈清辞懒得与他计较,自顾自走到围栏旁的竹榻上坐下。
竹榻旁的梨花木茶几上,摆着一个描金攒盒,里面装着五香花生、松子、杏仁等干果。
他拿起一颗五香花生,指尖轻轻一捏,花生壳便裂开了缝,正准备将果仁扔进嘴里,手腕却被秦烨一把按住,手里的花生也被他抢了去 。
沈清辞有些恼:“世子爱吃,不会自己剥么?”
秦烨挤到他身边坐下,将抢来的花生一颗颗扔进嘴里,慢慢嚼着,语气带着几分无赖:“我不爱吃这些小玩意,就爱吃先生剥的 。”
有的人,你越是搭理他,他越是来劲儿。
沈清辞干脆往竹榻外侧挪了挪,从身后的竹筐里捡了个圆柱形的竹编靠枕,隔在两人中间,又拿起几颗花生,一边剥着吃,一边状似随意地开口:“方才听世子的话,似乎瞧不上这处猎场。不知北境的草原是什么模样,可是要比这里广阔百倍?”
那竹编靠枕编得细密紧实,表面光滑,秦烨歪着身子往上面一靠,竹枕轻轻弹了弹,带着竹子特有的清凉触感,驱散了午后的燥热。
他望着西边那片被群山围着的猎场,像是在丈量它的大小,语气里满是怀念:“百倍?怕是千倍、万倍都不止!先生从未去过北境,定然想象不到那种辽阔——骑着马出城,不管是往哪个方向跑,跑上三四天,跑个几百里地,入眼的依旧是无边无际的草原,还有成片的密林。草原上,黄羊、野鹿、蛮牛成群结队,抬头能看见雄鹰盘旋;密林里,藏着虎、狼、熊罴,那才是真正的猎场,哪里是这小小山谷能比的 。”
沈清辞听着他的描述,指尖顿了顿,脑海中试图勾勒那片辽阔天地——无边的绿草原,茂密的原始森林,成群的动物,盘旋的雄鹰……可他从未见过这般景象,只能拼凑出一幅模糊又壮观的画面,具体的细节却怎么也描绘不出来 。
他低头继续搓揉花生红衣,目光落在秦烨脸上。
往日里,这少年总是一副桀骜不驯、霸道又无赖的模样,可此刻,提及北境,他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连带着那份张扬都收敛了,只剩下对故土的眷恋。
沈清辞心中好奇,忍不住开口:“世子既然这般怀念北境,为何肯老老实实留在京城,还乖乖入了国子监?这可一点都不像你的性子 。”
秦烨伸手,又从沈清辞手里抢了几颗剥好的花生,塞进嘴里嚼着,语气得意:“我是什么性子,先生真的了解么?再说了,我倒是想回北境,可没完成父王交代的任务,回去了怕是要挨揍。”
见沈清辞只顾着剥花生,半点不问任务是什么,他不满地用胳膊肘碰了碰对方的胳膊,“先生就不问问,父王给我派了什么任务?”
沈清辞将手里最后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拍了拍手上沾着的红衣碎屑,语气平淡:“不想问,也不想知道 。”
秦烨却不管这些,勾唇一笑,突然伸手轻轻握住沈清辞的手腕,微微用力,将人往自己这边带了带,语气带着几分任性:“你不想知道,我却偏要告诉你 。”
他压低声音,温热的气息落在沈清辞耳畔,“父王给我派了两个任务,第一,要在京城找个媳妇带回北境;第二,要跟太子堂兄处好关系 。”
说罢,他的指腹在沈清辞手腕细腻的皮肤上轻轻蹭了蹭,眼神意有所指:“媳妇倒是找着了,只是这位媳妇,估计暂时还不愿意跟我回北境。至于跟太子堂兄处好关系……” 他顿了顿,语气里满是无奈,“这可真是有些为难人 。”
沈清辞猛地挣开他的手,撑着竹枕坐直身子,像是在逃避什么,又抓起几颗花生剥起来,刻意避开“媳妇”的话头,只淡淡道:“太子殿下重情重义,与他处好关系,有什么可为难的 ?”
秦烨听完,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眼里带着几分调侃,语气像是抱怨,又像是陈述:“瞧瞧先生这话说的,我若是没来京城,怕是真要信了太子堂兄‘重情重义’。可怜我父王,也是个久居北境的莽夫,只凭着幼时与皇伯父一同遭受过的经历,便笃定皇伯父更重视嫡长子,特意叫我回京,多与太子堂兄攀扯攀扯情义,免得将来我继承北境之后,受未来帝王的猜忌 。”
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几分通透:“可如今见了太子堂兄这模样,我总觉得父王的打算怕是要落空,太子堂兄这个储君之位,怕是有些不……稳当 。”
“闭嘴!”沈清辞不等他说出最后两个字,便急忙伸手捂住他的嘴,顺手将手里两颗带壳的花生塞进了他嘴里,语气严厉,“世子当真是胆大包天!事关社稷,什么话说得,什么话说不得,你心里就没个数么?”
沈清辞神色严肃,秦烨见他动了真怒,连忙将嘴里的花生抠了出来,一边咳嗽,一边委屈地辩解:“我也只是在先生面前说这些话,再说了,这里四面开阔,连个藏人的地方都没有,外人根本听不见,先生放心便是。”
他说着,拿起那两颗沾了口水的花生,毫不在意地剥了壳,将果仁扔进嘴里 。
沈清辞见他这副模样,倒是多了几分另眼相看,这狗东西才来京城不足一月,却将东宫的形势看得如此透彻,倒是有几分聪明劲儿与洞察力 。
早先便说过,元狩帝与靖王虽是先皇的嫡子,却自幼便在后宫宠妃与庶出皇子的打压下长大,连登上帝位、坐上藩王之位,都是踩着尸山血海换来的。
正因有过这般经历,元狩帝登基后,对嫡出的长子秦显,便格外看重 。
即便已经病逝的皇后曹氏,并不是元狩帝自个愿意娶的,却也不妨碍元狩帝刚一登基,便将曹氏所生的嫡长子给立为了太子。
只可惜,圣上打算是好的,偏偏太子他自己不争气啊!本就不算聪明不说,还被曹皇后有意无意地给养歪了心性,只一个劲儿向着曹家,有时候竟是偏袒得连半点原则都没有。
元狩帝还是皇子时,之所以会娶曹氏做正妃,那也是先皇看嫡长子不顺眼,故意给指了一门拿不出手的婚事罢了。
说曹氏一门拿不出手,那还真不是谁在故意贬低,这一家人,满打满算,从老到少,还真就挑不出半点亮眼的地方。
先是皇后曹氏,还在闺阁之中时,那名声便是半点都不显,容貌才情都只是普通,家世更是不起眼,其父亲到死都只是个老翰林,为人更是迂腐得很。
再有就是曹皇后的两位兄长,皆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庸碌之辈,行事还半点不知分寸,稍微被人吹捧两句,便不知天高地厚,完全就是拖后腿的存在。
早些年曹皇后的长兄曹巍更是仗着皇亲国戚的威风,到处耀武扬威,强抢民女不成,还打死了人。
因此惹得圣上大怒,直接将人给捉到御前,狠狠打了一百杖,血淋淋地刚抬回府里,便咽了气。
曹皇后因为此事惊慌不已,没过两年便抑郁而终,临死前也不知道是怎么教的,竟教得太子殿下越发地怜惜起曹家来,好似他母族因不得圣上待见,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等到太子年满十七岁时,圣上念其母族不靠谱,曹氏男丁更没一个是有出息的,便打算为其挑选一门得力的妻族。
堂堂九五至尊,几乎是豁出了大半个脸面,才终于为他定下了辅国公的嫡长孙女为太子妃。
可偏偏秦显是个坑爹的糊涂虫,竟偷偷摸摸与曹家表妹有了私情,还在迎娶正妃之前,便使曹氏女怀上了孩子,更是梗着脖子跑到御书房外跪了两天两夜,只求圣上成全。
元狩帝彼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朝中但凡是精明一点的大臣,估计也能猜个大概。
因此在太子秦显先纳良娣,后娶正妃之后,满京城的文武官员,几乎是没人看好他。
再到如今,东宫之内,那太子良娣八年之间连生了五个女儿,太子妃却连怀都没怀上过。
据东宫传出来的消息,太子妃差不多是被打入了“冷宫”,几乎都见不着太子的面,自然也不可能怀上子嗣。
东宫之外,太子秦显对曹家处处维护,却又刻意疏远,甚至打压辅国公郑氏一族。
就曹家那几个没出息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维护的?
辅国公郑氏一族,那可是满门忠烈,嫡支三代皆是文武双全的将才不说,那太子妃的亲爹,也就是辅国公世子,如今可是手握江南水师营军权的正二品大将军,也不知道太子殿下在疏远个什么劲儿!
见此种种,众人心里都有数,圣上如今正值壮年,底下年幼的皇子又一个赛一个聪明,以太子这般一意孤行,又糊里糊涂的做法,这储君之位当真是飘邈得很,就连最是投机之人,都不敢早早站东宫的队。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