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仇卯的回答,羊舌际唇角轻轻地向上一勾,眼底掠过些餍足的光。
他端着面碗走下船尾舵所在的高台,对甲板上两个紫光头中的一个说道:“大头,把对面那艘船连人带货给二总管送去。”
得令的大头一颔首,抱起一块桥板连通两船后,便在对面一众群龙无首的小喽喽的注视下,踏上了这艘船长已殁的盗船。
仇卯跟在羊舌际的身后离开了船尾舵,看着他换了一双筷子,然后闷头把碗里的面条全部吃光,最后露出一抹吃饱喝足的笑容。
春酒和行昭也都盯着羊舌际看,一时间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
他俩怎么也没想到,这世上竟会有人能毫不犹豫甚至可以说是大快朵颐地,把他们将军做的东西吃得一干二净。
这太荒谬了。
“你……”春酒指着羊舌际手中的碗,眼神有些关心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羊舌际回以一个疑惑的表情,他看了看春酒,见没得到回应,又转头看向一旁的仇卯:“面有问题?你下药了?”
“……”仇卯木着脸,瞪了春酒两眼后成功把人吓得拽住行昭一起跑回了舱。
直到两人关上客舱的房门,他才重新看向不明所以的羊舌际,有些窘迫却又佯装淡定地解释道:“他们总说我做饭夹生又难吃,但其实行军打仗能填饱肚子就行。”
“做的难吃?那你为什么还要煮这碗面来赔礼道歉?”羊舌际一把抓住仇卯的手,撒气似的把空碗重重放在他的手心上:“故意整我?开心么?”
不知为何,仇卯莫名有一些慌:“不是的……”
可不等他狡辩完,羊舌际就松开他的手,轻轻摇着头苦笑了一声:“不过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和你们普通人不一样,我不需要食物充饥,所以也……尝不出什么味道,不过药喝多了以后刺激味觉,现在倒是能尝到苦味了。”
仇卯张了张嘴,瞬间更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了。
他不了解羊舌际身上的诅咒,就像他不了解羊舌际这个人一样,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人形未知。
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并且维持了好一会儿。
直到一声出水声响起,莫老头提着根鱼竿和三条大肥鱼,从栏杆处翻身跳上了甲板。
“都站在这儿做什么?”老头的视线扫了扫面前两个年轻人,把手里三条活蹦乱跳的鱼甩给仇卯:“拿去吃吧岸上人,海里的鱼。”
他说完,把鱼竿往旁一靠,掸了掸手后又指着羊舌际厉声下命令道:“你还敢在外面站着呢?这太阳已经落山好一会儿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今天是廿、七。”
他故意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
那一刹那,仇卯发现羊舌际脸上的表情显而易见地僵了一下。
不等仇卯开口问什么,羊舌际状似不经意地抬头向西看了眼天,随后就有些行色匆匆地转过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了,什么解释的话也没说,也没有再多看仇卯一眼。
“廿七怎么了?”仇卯无端有些发急,他抓了一下莫近人的手,把这准备追着羊舌际离开的老头拦了下来,语气不善地质问他。
可这古怪的老头很显然不是个善茬儿,这一点仇卯上船的第一日起就发现了。
果不其然,老头灰白的眉毛倒吊成倒八,吹胡子瞪眼地甩开仇卯的手,呵斥道:“什么廿七怎么了?这是你该管的事吗?赶紧给我滚回客舱去,晚上最好管住你们的六条腿,别到处乱跑又碰到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莫近人厉声吼完,便也步履匆匆地朝羊舌际的房间走了过去。
他走进门的下一刻,那扇贴满黄纸符的藤木大门轰然关闭,少顷,符纸上面所有的朱红符文像是突然活过来了一般,四处游走着,直到最后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更大的印记,封住了整扇房门。
仇卯定在原地眉心紧锁,他良久凝视着那扇木门,最后一言不发地提着手里三条濒死的海鱼,回了自己的客舱。
渐渐的,夜色包裹了整个大海。
晚上的大海是真正的漆黑一片不见五指,茫茫无边的黑暗中,只有船上一点微弱的烛火在对抗着夜晚的疾风,天上的月亮有时很亮,有时却又会被厚厚的云层吞没光芒。
除此之外,一般人的两只眼什么也不会看见,只时不时听到些海浪翻涌声,以及某些深海鱼群浮潜时的嗡鸣。
仇卯坐在窗边,听着一阵阵的海浪声,沉默地感受着船身被大海抱在怀里摇晃的感觉。
廿七。
他反复思忖着这个日子,愣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坐了许久,他忽然从窗边站了起来,迟疑两秒后径直朝房门走去。
“将军!这都子时三刻了,你要去哪儿?”春酒盯着仇卯放在门上的手,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怵得发颤:“莫老先生不是交代了,让我们晚上不、不要出门吗?”
仇卯蜷了一下手指,最后却还是推开了门。
薄薄的月光倾洒进屋,他一步跨进房间外的漆黑中,声音尚在空中徘徊:“你们呆着就行,我没什么怕的。”
话一落地,仇卯就站到了甲板上。
甲板与白日里并无差别,没有莫近人所说的什么不干不净之物,只是隔着几米外,羊舌际那紧闭的房门上,巨大的朱红印记在无声而缓慢地转动着,像是一个八卦阵,却又好像有所改动。
仇卯的目光如锥子般钉在那扇藤木门上,他拧着眉思考着什么,突然放轻呼吸朝那儿走了过去。
可走了几步,他又蓦地顿住了,盯着木门的瞳孔也微微收缩。
怎么走了这几步,却好像还停在原地根本没有向前呢……
他不信邪地又向前迈了三步,然后偏过头朝那一直在自己身旁没动过的扫帚看了一眼。
还真是…一动未动。
正当他准备另寻他路时,面前那怎么也没想到会有动静的藤木们竟然悄无声息地向两边敞开了。
仇卯朝那黑洞洞的房间看去。
不一会儿,一个人影猝然出现在木门中央,仇卯定睛一看,才看出原来是莫近人那个怪老头。
“不是让你不要出门吗?”老先生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好似很远,却又极具穿透力。
下一秒,他的身影突然从门口消失不见了,再一下秒,他穿过门上朱红的法阵,站到了仇卯的面前。
“既然出来了就跟我走吧。”他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给仇卯留,不等人开口说愿不愿意,伸出手一把拽住他,就将人拖进了羊舌际的房间。
仇卯终于进了这个他整日整夜都想探究明白的地方。
但这进入的过程很不美妙,一种莫名被撕扯的感觉爬上脊柱又蔓延进胸腔,仇卯压抑地喘息了两口气,正要抬头打量四周时,手里就被塞进一条黑色的宽带。
“把眼睛蒙上我带你走,不该看的别看。”莫老头冰冷的声音再度响起,他在黑暗中托起一支只有手指那么长的蜡烛,照向仇卯。
仇卯捏着那宽带,迟疑了片刻后还是乖乖抬起手,将其系在了自己眼前。
这下,他就只能透过布料,勉强看见一点光源了。
“走吧。”莫老头一把扣住仇卯的手腕,带着他朝内屋走去。
大概走了十几步的距离,仇卯发觉面前多出了另外几个微弱的光点,莫近人也随后撒开了手,两人停下脚步。
“阿漫。”莫近人低低唤了一声,走到羊舌际的卧榻旁,心疼地看向蜷缩在榻上的人:“姓仇的来了。”
羊舌际疲惫地睁开眼,眼底一片猩红还泛着泪光。
他看了看蒙着眼的仇卯又皱着眉把眼闭上:“让他出去,我用不着。”
“阿漫!他这是自己送上门的!你既留他在甸玉号上又不用他,究竟是在想什么?!”老头有些暴躁地跳起来,虽然气愤,声音却又不敢扯得太大。
“是我留的那又如何?!我自有…咳咳……”
还没说完两句话,羊舌际突然剧烈呛咳起来,暗红的血从他口中喷出,紧接着那紧闭的眼皮下也渐渐渗出两行瘆人的血痕。
仇卯蒙着眼看不见这一切,但他却似有所感地在羊舌际快要栽下床时,突然上前扶住了他。
“你……”羊舌际撑着仇卯的手臂勉强竖起身子,又轻咳了两声后,紧了紧手中摁住仇卯的力道。
“我是能……为你做点什么,对吗?”仇卯垂着头,好像很认真地在看怀里脆弱的那个人,但其实他眼前一片黑,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羊舌际挣扎了两下,伸手抹去脸上狼狈的血迹,轻轻一推仇卯:“让我靠着你靠一会儿就行,冒犯将军了。”
话音刚落,一旁站着的莫近人忽然冷冷哼笑了一声:“我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要他一点血怎么了?堂堂八尺男儿,差这一点点血?”
“先生你!”
羊舌际的情绪明显又有些起伏,可他才扑腾了两下,却忽觉环在自己腰际的手臂紧了紧力道。
他有些诧异地朝仇卯看去,发现这被蒙住双眼的男人正微微偏着头像是在思考什么。
少顷之后,他把系着宽带的脸转向羊舌际,语气非常认真地问他:“你需要我的血吗?”
“我不要!”羊舌际骤然反身掐住仇卯的脖子,言辞激动:“你要是敢胡来,我明天就把你丢进海里喂鱼!”
莫老头在一旁看了几秒,无语地呵了两声,故意大声叹着气离开了这个房间。
空气凝滞了半刻,仇卯低下头平静地回应羊舌际的拒绝和威胁:“你很难受,所以你需要,而且你大概不会舍得把我投海喂鱼的,至少目前我对你来说还有用。”
“你、你又知道了……”羊舌际嘟哝着,目光躲闪着从仇卯的鼻梁上挪开,无所适从地看向自己的床幔。
“嗯?说什么?”仇卯把头压得更低,几乎要把耳朵凑到羊舌际的嘴边,沉着声又问:“所以是需要哪里的血?我不太懂,有讲究吗?”
“……”
“哪里的血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你的血吗?”
羊舌际小声嗫嚅着,靠在仇卯臂弯里的这一会儿,着实让他好受了很多。
下一秒,他就听见仇卯低低地轻笑了声,然后说了个“好”。
再之后,仇卯小心地扶着羊舌际让他在榻上靠好,自己则背过手从后腰摸出了一把匕首,褪去刀鞘,摸索着把手掌搁到了刀刃上。
“等等。”
仇卯察觉自己握刀的那只手被轻轻一握,手中的动作便跟着停了下来。
“怎么了?”他问羊舌际。
“这样,”羊舌际捏起仇卯的一根指头,徐徐把他牵引到了刀尖上,“刺一下就行,不要弄出太大的伤口,很痛。”
仇卯实在没想到羊舌际会关心他,心里发怔了两秒,才照着羊舌际的话,轻轻在指肚上刺破了一个小血口。
鲜红的血液在他的挤压下一点点渗出,忽然,仇卯感觉到自己温热的手指被一个冰凉的东西碰了一下。
等了片刻,又凑上来碰了第二下,甚至还轻轻吮了一口。
做完这一切的羊舌际舔舐着嘴唇,闭上眼深深呼吸了两下,喉结难以克制地颤动着。
许久过去,他才从一阵古怪的感觉中挣脱出来,哑着声对仇卯说了句谢谢。
“没事,”仇卯捻了捻手指,收起匕首站起身,“够了吗?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方才借你的身体靠了一会儿,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羊舌际低头看向自己胸口满是残留血迹的衣服,皱了皱眉头,“现在多亏将军慷慨献血,我大概是能撑过今晚的。”
“今晚?所以七月廿七的晚上是有什么特殊吗?”仇卯负手而立,声音低低的,语气也不似平时那般咄咄逼人,就好像很怕打破夜的安宁一般。
“不,不是七月廿七,是每月,”羊舌际皱起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忽然向里挪了挪腾出个位置,才对仇卯说:“将军今晚可愿留下来听我讲个故事?一个有点复杂的故事。”
“可以吗?”仇卯站在原地没有动,一张沉稳的脸上没什么过多表情,却显得格外专注。
羊舌际看了他蒙眼的模样那么久,有些入迷地静了两秒才答了句:“当然可以,我都问你了。”
仇卯脚步还是没动,但他却抬手指了指遮住自己视线的黑色宽带:“那这个能摘了么?”
“……别摘,”羊舌际蜷缩着五指攥住自己的衣摆,声音低得落魄又可怜,“我现在的样子不好看,你、你不许看。”
仇卯怔了怔,终于向前走了两步:“你讲故事吧,我不摘了。”
他走到羊舌际的卧榻旁就停下了,原地盘腿坐下后一脸认真地把脸面向他推测的羊舌际所在的方向。
可预料之中的故事还没有开始讲,仇卯先感觉到自己的下巴被人摸了一下。
那几根哇凉的手指抚在他的下颌上,似是有些乏力地拨了拨他的脑袋。
拨到某个角度,羊舌际终于停下动作撤开了手:“将军,我在这儿,看这里,我来告诉你我的诅咒还有今天向你借血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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