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舌际从床上坐起身,解开腰带后把被血染脏的外袍脱去,穿着一件丝质的里衣又斜躺了下来。
他一手支着脑袋,视线沉静地落在仇卯脸上,仗着对方看不见,肆无忌惮地用目光描摹着他的轮廓。
“怎么不说话?”仇卯坐在地上,因为视线受阻,听觉在此刻变得异常敏锐。
他微微偏了一下头,那模样像是想靠听来分辨羊舌际究竟在做些什么。
又过一会儿,羊舌际轻声一笑,终于不疾不徐地开了口:“我只是在想该从何讲起。”
仇卯“嗯”了一声,平静地说:“先讲今晚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廿七。”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两个关键字。
“唔……”羊舌际忽地又安静了一阵,慢慢地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之前你见过我七窍流血的样子,平日里只有夜晚照了月光才会那样,但每逢初七、十七和廿七,那样的状态会反复一整夜,不管我躲在哪儿都不管用。”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在自己的脸颊上轻轻抚了抚:“我不敢去看镜子,但我现在的模样一定狼狈极了,大概还有些可怖。”
“这就是海神给你的全部诅咒吗?”仇卯手搭在腿上,坐得端正,肩背挺直,浑身上下都是经年累月在疆场上淬炼出的那股沉稳严肃的气质。
“自然不止,”羊舌际嘴角上扬了一点,却笑得满是苦意,“除了这最折磨人的以外还有些别的,譬如太阳落下海平面前我必须回到海上,譬如我不需要吃东西相应的也尝不出味道,譬如我能看见许多鬼魂,再譬如……”
他的话停在了这里,仇卯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猜不出他这里的停顿是因为在思考,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只是在短暂的沉默后,羊舌际还是继续把话说了下去:“再譬如,我不会真的死。”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听上去十分落寞。
仇卯对着这番话理解了片刻,眉心略皱了一下:“为什么?为什么长生算是诅咒?”
他这话才丢嘴,羊舌际就扑哧笑了起来。
等笑够了,他才半喘着气反说道:“如若这长生是让我快乐逍遥地活着倒也罢了,可现在的我在别人眼中是叫他们闻风丧胆鬼船船主,但其实在背地里,我比谁活得都更苟延残喘。”
羊舌际说着,像是有些乏力地松开了支撑脑袋的手,平躺了下去。
他不再去看仇卯,只是放空地盯着床榻顶上的雕花。
许久过去,房间里都没再有什么声音。
两人一坐一躺,谁也没看谁,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又过了半晌,仇卯嘴巴动了动。
他舔了下干涩的嘴唇,声音放得很轻,问羊舌际:“诅咒何解?我是解咒之法吗?”
卧榻上很快回应来一阵低笑。
羊舌际翻了个身,枕着手臂看向仇卯:“将军把自己想得太有用了,解咒哪儿有那么容易?本身就是用来惩罚人的。”
仇卯不解:“为何?你做错事了吗?”
“大概也许没有吧。”羊舌际无声叹了口气,又躺平回去:“十几年前我才五六岁时,我爹娘为了救一船即将魂飞魄散的灵魂,双双献祭,没问过我的意见就直接把整艘甸玉号留给我让我接手了船长的位置。后来鲛人查出了献祭这事儿,他们觉得我爹娘不该插手他人因果,但奈何惩罚没法儿施加到两个魂飞魄散之人头上,最后父母之过应受的惩罚,只能理所当然地全由我来承担了。”
他说完,又停了片刻,而后像是呓语般低低地自问自答道:“我做错什么了吗?好像没有吧。”
仇卯思考着,但最后却并没有给出自己的判断,他不知道当年事发时的情形,难以定夺一个人的对错,但……
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能犯下什么滔天大罪必须受到这般折磨呢?
他深深地提了一口气,接着问:“所以这些诅咒并不是从羊舌氏的先祖开始就有的?”
“嗯,”羊舌际有些犯困地闭上眼,“其实最开始的诅咒只有很简单的一条,就是每一个接任鬼船船主之人,必须与甸玉号共生,直到用下一个人来接替,才能从诅咒中抽身出来。”
“怎么个共生法?”
羊舌际轻轻一笑:“将军猜猜?”
仇卯闻言,也无奈地笑了:“这叫我如何猜?你们海上怪诞不经的事儿那么多,我不过岸上寻常人而已。”
羊舌际仍是轻声地笑,可笑了两声后他便渐渐静了下去。
仇卯只以为他又在思考该如何解释,于是便耐着性子等了等。
可这一等,半柱香过去了,羊舌际依旧没有开口,仇卯只听得一点平静的呼吸声从卧榻上传来。
“喂。”仇卯叫了一声,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并没有人回应他。
他顿了顿,站起身走到了榻边:“羊舌际?”
回答他的只有起起伏伏的微弱呼吸声。
仇卯保持着低头的站姿立在羊舌际的卧榻旁,内心无声挣扎了很久,他终于缓缓地抬起手,用手指勾下了一直蒙住眼睛的黑布条。
视线渐渐清明起来,他看向床榻上微微蜷缩着侧卧而睡的人。
羊舌际现在的模样确实有些令人悚然,但仇卯先前早已见过,所以此刻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
他静静注视着羊舌际煞白通透的皮肤下青紫色的纤细血管,心底甚至莫名泛出了一点难以言说的波澜。
心情复杂极了,仇卯皱了皱眉头,小声地蹲了下来。
他端详着床榻上熟睡之人,也不知是过去多久后,羊舌际忽然哼哼了两声,原本舒展的长眉抽动了两下后渐渐皱在了一起。
下一刻,仇卯便见到一股细细的血流缓缓从他的右耳淌了出来,紧接着是右眼眼角。
羊舌际整个人跟着蜷缩得更厉害了,他的肩膀抖了两下,那透得几乎能看见骨头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
仇卯呼吸一滞,有些无措地在身上翻找了一番,最后拿起刚才蒙眼的那块黑布,屏气凝神地伸出了手。
他小心翼翼地拭去羊舌际脸上的血痕,顺带用手指轻轻蹭了一下他被冷汗浸湿的头发。
说来也怪,仇卯发现自己帮羊舌际擦拭血迹时,他的状态就会好上很多,血不淌了,皮肤也渐渐正常起来。
虽然自己不是解咒的方法,但能给羊舌际一点缓解好像也行。
仇卯这么想着,把手中的黑布搁到一旁,摊开手把羊舌际紧握的拳头包进了手心里。
平时看起来挺纤长的手,怎么其实只有这么点儿大呢。
仇卯坐在地上,目光沉沉地看着被包在自己手心里的那个拳头。
羊舌际对自己下手不轻,许是因为身体的疼痛,他的大拇指正无意识地死死掐在自己的食指上,指头都用力到发了白。
仇卯看着羊舌际的手,轻轻掰开了他的拇指,又在食指上那又红又深的月牙形指甲印上揉搓了几下。
这间舱房的密闭性很好,每一扇窗户都被厚重的帘布遮着,透不进一点光。
仇卯坐在卧榻旁的地上,借着烛火开始环顾四周。实木的落地大衣柜旁摆着一座将近一人高的西洋钟,仇卯盯着看了会儿,没看出它究竟有没有在运转。
除了这些外,房间里还有个五层的木架,架子上摆放着各种稀奇的小玩意儿,有罗盘,有航海镜,有翡翠,有黄金,甚至还有几个不知道来自于什么动物的头骨。
仇卯的视线在屋子里逡巡了一圈,最后还是又落回面前人的脸上。
羊舌际的状态似乎稍稍恢复了些许,皮肤几乎变回了原本的模样,嘴唇也开始有了点儿气色。
只是呼吸尚有点不稳,时而急促,时而又轻得快让人听不见了。
仇卯不太敢睡,尤其是每次听见羊舌际的呼吸衰弱下去的时候,哪怕知道这人死不了,他还是会蓦然心跳一空。
熬一夜对仇卯来说其实算不了什么,从前在北方彻夜埋伏北夷兵的时候,他甚至会接连三四天都清醒着。
就这么一直看护到了破晓,仇卯在屋内看不见一丝屋外的光,只能凭借着消停了一夜又活跃起来的海鸟叫声,推算着天大概是亮了。
夜晚过去,羊舌际应该不会再出什么问题了。
仇卯轻轻松开握了一夜的手,舒张着五指蹑手蹑脚地离开了这间屋子。
外面,日头正好,春酒和行昭捧着三床被褥,正和大头小头一起在忙着晾晒。
这场面其实蛮怪的,两个大概是鬼的东西提着被子,竟也有模有样地学着春酒的样子掸着阳光下晒好的被子。
看到仇卯从羊舌际的房间出来,春酒显然愣了一下。
不过他很快就回过了神,几乎是哭喊着跑到了仇卯面前:“将军——!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仇卯抬手挡下他扑来的动作,往旁边让了让。
他看了看周围,有些意外地发现莫近人竟然不在船上。
“先生呢?”仇卯看看行昭,猜他大概答不上来后,又抱着一丝希望看向两个皮肤发紫的光头。
其中一个搂着被子的木讷地转过来看向仇卯:“先生,生气,昨晚,走了。”
“不用管他,他有自己的船,就算在海里泡着也不打紧。”
声音从身后传来,仇卯回头去看,就见羊舌际已经穿着一身干净的衣裳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恢复得一般,眼底还残留着些许血丝,眼白泛红,嘴唇依旧像昨晚那样,有一点气色但不多。
羊舌际低头挽着发走到仇卯身边,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他的手,抬起头冲他笑了笑:“将军,早啊。”
仇卯垂眸扫了他一眼,冷冷地嗯了声。
不知道是不是彻夜没睡的缘故,他看上去心情不太好,脸上没什么表情,眉峰如刃,嘴角平直,周身透着生人勿近的凛冽。
羊舌际盯着他看了片刻,笑着伸出手在他的手臂上玩儿似的捏了捏,又抬脚朝大头小头走了过去。
春酒和行昭一直用看鬼的眼神看着羊舌际,直到对方快走到自己近处了并且还冲他们笑了一下,两人这才一个哆嗦回过神,诚惶诚恐地假笑回应着,跑回到他们将军身边。
羊舌际没管他俩,看着大头小头,抬手一指桅杆:“升帆,准备去个地方。”
“要去哪儿?”仇卯走到羊舌际的身后,视线落在他的头顶上。
羊舌际没有转身,而是抖开了一张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的航海图,突然蹲下身将其铺开在甲板上。
“这里。”他的手指点在一个地方,很快那张航海图上就神奇地亮起了几条航线,一头是海上的某一点,大概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另一头则是羊舌际指头戳着的那里。
他收回手,航海图上的那些航道却并未消失。
仇卯这才注意到,原先被羊舌际手指遮盖住的地方,正浮动着九个黑色的墨点,每一个墨点都连着一条线,一条红八条白。
羊舌际站起身整了整腰间的悬着三枚铜钱的红腰带:“去浮水寨,找陈旻问问上次在近天楼伤了我的账要怎么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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