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脸盲的乐师(3)

【喵,阅崽,岑淮酬暴露了,顾趋尔已命人备马朝裕州来了。】

【……这么快?他丢下衡都跑来,政事怎么办?】

【敏德长公主监国。】

【哦……】

听他声音飘飘悠悠,小克立刻有些紧张。

【怎么了阅崽,不舒服了吗?】

【有点。】

卫寒阅实在是体弱,并非有什么具体病症,只是身体各项机能都在拖后腿,整个人纸糊的一般受不住摧残。

没有病症,自然便无法对症下药,顾趋尔将太医院的名贵药材流水般送入拣月殿,也仅仅能吊住他的命。

偏生他自己不上心,难受完了便抛诸脑后,又是玩溺水、湿着头发躺在河边,又是炎夏走几里路去垄头观刈麦……没英年早逝算他命大。

小克狠不下心责备他,整只猫着急得要命,猝然听见院门开了,连忙跳下床朝回家的岑淮酬奔将过去,“喵呜喵呜”叫个不停。

岑淮酬眼皮一跳,急忙搁下怀里大大小小的物事,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卧房。

卫寒阅伏在枕上,乌浓发丝犹如活水般散在身侧,双眸紧闭,面色唇色呈现出近乎灰败的苍白,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形容。

岑淮酬心头揪得发紧,急忙三指搭上他的脉门,卫寒阅仿佛很不乐意别人碰脉门,细腕颤了颤,轻哼一声便想缩手。

岑淮酬眼疾手快地按住他,一面摸他的发顶安抚,一面静心切脉。

岑淮酬原本并不指望他能给一只妖精诊出什么脉象,可……

这哪里是妖,分明是个实实在在的人……

且是气血两亏、病骨支离……断无几年好活的人。

岑淮酬低声道了句“得罪”,隔着中衣伸手碰了碰卫寒阅腰腹,果然触到胃部一片凉意,薄薄的肌肉也僵硬着。

他喉头一阵阵泛上苦涩,只是眼下情势危急容不得深思熟虑,他闭了闭眼,松开卫寒阅的手腕,漏夜朝小桐河上游奔去。

岑郎中旧居向来是小桐村的忌讳,惨死过人的凶宅,连白日里路过都要绕道走。

可岑淮酬作为当事人,在夜阑人静之时拆了锁径直闯入,竟无丝毫惧色。

他知晓,岑郎中卧房箱箧最深处有个小匣子,里头盛着棵千年血参。

——

将血参、藿香、蕀蒬、芎?、菖蒲、白术、白芷、陈皮共三钱匕投入药锅煎水,岑淮酬手持小蒲扇坐在药炉边候着。

他心里放不下卫寒阅,好容易熬完了,赶紧捧着药碗风风火火地进屋去。

卫寒阅一嗅到熟悉的药味便下意识想躲避,却被岑淮酬按住了后颈。

他后颈敏感,少年掌心一贴上去,周围皮肤登时泛起桃花色。

卫寒阅半梦半醒,以为仍在落襟楼里,睁眼后见到熟悉的面孔更确定眼前人是顾趋尔,毕竟连他不肯喝药时碰他后颈的习惯都别无二致。

他心中委屈,小声埋怨道:“……顾趋尔,你怎么不哄我?”

岑淮酬端着药碗的手僵在原处,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不然怎会从卫寒阅口中听见今上的名讳?

定了定心神,他低声问道:“我如何哄你?”

卫寒阅觉得他傻透了,理直气壮、奶凶奶凶地回答他。

——“亲我呀。”

岑淮酬心中巨震,竟不知作何反应,眼见卫寒阅又要逃,他连忙俯身,将唇轻轻印在对方眉心处。

全程围观的小克:“……”

它几乎尖叫:“喵嗷嗷嗷!”

【阅崽你醒醒他是岑淮酬不是顾趋尔!】

卫寒阅:“……”

瓷勺已经递到唇边来了,他佯作镇定地饮了一口,下一刻便被苦得皱起了脸。

药味浓得冲人太阳穴,他忍耐少顷,终是趴到床沿猛地咳嗽起来,惊得岑淮酬急忙搁下碗给他顺气。

一顿猛咳使得卫寒阅本便不清醒的脑袋更昏沉了。

岑淮酬拿指腹拭去他眼尾沁出的泪水,卫寒阅使不上劲,却软绵绵地搡开少年的手,无声地抗议。

口中蓦地被塞进一匙香甜细腻的液体,卫寒阅默了默,咽下去后忍不住问道:“给我喝的什么?”

“紫云英蜜。”岑淮酬答完,又喂他喝了半匙。

衡都自然也有花蜜,可大多经过四五道转售,不及岑淮酬直接从养蜂人手中购得的新鲜,卫寒阅尚未餍足,便听岑淮酬讨价还价道:“喝一勺药,喝一匙蜜。”

卫寒阅天人交战一瞬,争取道:“……一勺,两匙。”

“好。”

艰难地喂完一晚药,岑淮酬又探了探他的胃,察觉仍是发凉,便右手贴胃给他暖着,左手一下下捋顺他如缎的乌发。

少年人身强体健的,掌心也灼烫,卫寒阅身上的冷意渐渐减退,且岑淮酬通医理,力道适中,间或拂过他头部几个穴位,一时便令他舒服得昏昏欲睡。

见他再度沉眠,岑淮酬便松了手。

以卫寒阅这脆弱的肠胃,从集市上购得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是吃不成了,岑淮酬便轻手轻脚地下床准备去厨房给他熬粥。

小克:“……”

岑淮酬这手法跟卫寒阅撸它可谓毫无区别。

卫公子其实也是只小猫崽吧!是吧是吧!

——

岑淮酬一走进院里便听外头响起叩门声,他眉头微拧,开门便见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抱着个杉木食盒俏生生立在外头。

岑淮酬:“……”

他自然晓得对方不是来找他的,毕竟村民皆对他避之不及,何况眼前人瞥他一眼便吓得脸色发白。

岑淮酬尚未问她来意,便听她怯生生问道:“阿阅哥哥在吗?我……我娘让我来给他送粥,刚熬好的……还热乎着呢。”

岑淮酬:“……”

他硬邦邦回绝道:“他还在睡。”

小姑娘的大失所望都摆在面上,里屋却陡然窜出来一团如闪电般的小黑球,围着她转了两圈,又“喵喵”叫着,咬着她裙角往里带。

她认出这是昨日卫寒阅肩上的小宠,一时又欢喜起来,试探性对岑淮酬道:“……它请我进去。”

岑淮酬:“……”

娇气的卫公子其实在岑淮酬的手脱离他的胃不到半刻钟之时便醒了,又听小克道外头有人来寻,便遣了猫使臣去迎接。

大周虽不十分讲究男女大防,可未婚男女互进卧房到底不体面,不过正所谓“礼不下庶人”,小桐村并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若有心仪之人,以天为盖地为庐也使得……

故而卫公子只是挣扎着坐起身来将外衫披上。

小姑娘推门而入时,便见到一幅靠坐迎枕、病容憔悴的美人图。

卫寒阅记得她,语气温和地低声唤道:“阿鸢姑娘。”

阿鸢搽了胭脂的双颊愈发红艳了,羞答答道:“阿阅哥哥。”

岑淮酬:“……”

卫寒阅身体抱恙,阿鸢不便久留,便打开食盒将粥搁到石质小几上道:“这是我阿娘熬的粟米粥,哥哥病了,喝粥对康复也有裨益。”

卫寒阅颔首道:“代我谢过你娘,也劳烦你跑一趟。”

阿鸢忙道不劳烦,告辞过后便红着脸、提着新裁的裙子离去了。

岑淮酬:“……”

这下有现成的,也用不上他去煮粥了,卫寒阅说了几句话又有些体力不支,靠在岑淮酬肩头被他服侍着喂粥。

阿鸢她娘亲的手艺倒比岑淮酬这个糙人强许多,卫寒阅肠胃熨帖,精神亦恢复了些,轻声问岑淮酬道:“琵琶买了吗?”

“嗯,”岑淮酬扶他坐好,将之前随手搁在床尾的琴盒打开,取出那把酸枝木琵琶,忐忑道,“瞧瞧如何,可还能入眼吗?”

这把琵琶与卫寒阅从前弹的烧槽琵琶自然无法媲美,不过琴头饱满,头花丰盈,琴轴螺纹线条流畅,品、相光滑,瞧着倒也不失为佳品。

他不用琴拨,抱起琵琶便要搊弹,见岑淮酬仍杵在床边,便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道:“我弹琵琶时不惯有人在旁。”

岑淮酬依言道:“那我不扰你了,你身体尚未大好,切莫弹太久。”

卫寒阅手中琵琶“铮”一声响起,岑淮酬忙大步流星朝外去,可到了院内又无所适从起来。

他不可能抛下卫寒阅独向麦田,思来想去便盛了一盆米糠,朝院东那亩熟田去。

田边盖了几座鸡窝,岑淮酬将米糠撒到鸡窝边上,思绪却仍牢牢系于卫寒阅身上。

卫寒阅肌肤剔透细腻,唯有十指指腹生有薄茧,大约便是因弹琵琶之故。

玉盘落珠般的琵琶声遥遥传来,岑淮酬并不知卫寒阅弹的是去掉了《吹打》一段的《淮阴平楚》,只觉得他看着弱柳扶风,不想弹的却是这般激烈迅疾的曲子。

窝里的鸡一面吃糠一面焦躁地扑扇翅膀,岑淮酬的心脏也随着卫寒阅的搊弹而猛烈地狂跳。

乐声走至《埋伏》一段时,分明较先前有所舒缓,可岑淮酬只觉那丝弦一圈圈缠上心尖,将他变成了史书上惨遭十面埋伏的西楚霸王,敌手却不必千军万马,这几根丝线便足以将他全线击溃。

金鼓箭弩,人马辟易,声动天地,四面楚歌,枭雄自刎……最后仍是“铮”一响,一曲终了。

岑淮酬脏腑发热、大汗淋漓,抬手按上狂沸不止、如被烈火烧穿的胸腔,少年深深合目,喘息急促仿若濒死于垓下。

卫寒阅仅用一首琵琶曲便教他心乱如麻,他从未有一瞬比当下更为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完完全全栽在这个弱不禁风、娇贵漂亮,却又来历不明、谎话连篇之人的掌心里了。

——

卫寒阅弹完也筋疲力尽,指腹烫得他难受,遂撂了琵琶弓着腰,将脑袋埋进双膝里歇息。

【阅崽,进度条60%啦!】

卫寒阅闻言委实意外:他不过弹了一曲战歌,没掺半点缠绵悱恻的调调,这也能教岑淮酬少男怀春么?

——

村民们盛情难却,三月下来卫寒阅几乎将每家掌勺人的手艺都尝过一遍,只是岑淮酬护他跟护犊子似的,使得原先有结亲意向的几家人不得不歇了心思。

岑淮酬偶然听人议论,说卫寒阅同他一处是“金玉陷泥淖”,心头并无愠怒,反倒深以为然。

骤然降临在小桐村的卫寒阅仿若上天的馈赠,岑淮酬几乎如宿命般迅速爱上了他,能朝夕相见于愿足矣,曷敢再奢求其他?

然而归根结底,身处贫苦淳朴的小桐村所见有限,家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除了耕种之外唯一的娱乐便是偶尔去镇上。

可以卫寒阅的体质,要走十几里山路不啻于直接送他转世投胎去,是以卫公子在小桐村待得愈久,心情便愈怏怏不乐。

岑淮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变着法地寻些新鲜物事讨他欢心,又日日精进厨艺,平日里侍弄庄稼药草的手一反常态地在院内圈了篱笆种起花来,却终究是杯水车薪。

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卫公子喂粗茶淡饭,一顿两顿是新鲜,天长日久便是折磨。

他倒并非要山珍海味,却最重精致,而这正是岑淮酬最欠缺的,顾趋尔苦练四年方勉强合他心意,而岑淮酬受食材所限,便更加束手束脚。

——

炎夏再漫长,也终会结束,飒飒西风渐起,畏寒的卫美人每年最难捱的秋冬即将来临。

他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白日里热度尚未下去,他还有些活泛气,可昼夜温差大,夜愈深,寒意便愈透骨,即便捂紧了被子也无济于事。

岑淮酬日日给卫寒阅以食疗温补,在初秋夜里便烧起炭,入夜紧紧抱着手冷脚冷的美人,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教他暖和起来,却只是杯水车薪。

他终于明白卫寒阅何以能在烈日下一滴汗也不流——体寒入骨,不外如是。

他不敢悲观,愈发频繁地前往镇上,打算开间药铺坐诊,在凛冬来临之前带卫寒阅离开小桐村。

这一日岑淮酬再次去了镇上与人洽谈,预备盘下先前看中的小店,谈妥后他拿了地契与房契步履轻快地往小桐村赶,一面计划要尽早装潢完毕,再招个伙计,一面期待与卫寒阅分享喜讯时的情景。

然而当他沿着小桐河行至家门前时,却见院中男人背对他而立,身着飞鱼服,腰间佩刀,脚踩皂靴。

听闻足音,对方回过身来,原本冷漠的目光在望见岑淮酬长相时遽然一震。

岑淮酬顾不得发难,先冲入内室,便见卫寒阅赤足坐在榻边,身上覆着雪色鹤氅,一位金冠束发、身着松石绿锦袍的男人单膝跪在他身前,将一双麂皮软靴给卫寒阅穿上,而岑淮酬亲手蓄的那双鹅绒靴被毫不在意地丢在一旁,显得无比黯淡灰败。

岑淮酬将目光艰难地从卫寒阅身上撕开,又缓缓移至男人的面上,恰好对方也向他看来。

几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两张脸相对,几乎教人疑心当中是否缺了面镜子。

记住这个《淮阴平楚》以后要考hhh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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