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寒阅笑意盈盈地望向顾趋尔道:“我该告辞了,今日多谢你陪我。”
顾趋尔未及细想便道:“我送你。”
卫寒阅有些意外,却仍点头同意了。
落襟楼的匾额出现在眼前时,顾趋尔的大脑有一刹那的空白。
“我到了,你也快回家罢。”
眼见卫寒阅要离去,顾趋尔忙问道:“……你住在此处?”
“是,”卫寒阅承认后,见顾趋尔神情有异,面色便也随之淡下来,垂眸盯着小狸奴,仿似再不愿看他了,道,“你瞧不起乐师?”
“绝无此意。”顾趋尔急忙否认道。
卫寒阅将身上的大氅脱下塞进他臂弯,顾趋尔又手忙脚乱地想推给他道:“穿着罢,这两日冷得很。”
“无功不受禄,”卫寒阅并不接,见顾趋尔神色怅惘,少年稍作忖度,将襟口那朵捻金雪柳取下递到他掌心道,“谢礼。”
小小的金线绢花躺在掌心里,顾趋尔赶忙有样学样别到襟口,生怕自己笨手笨脚把它碰碎了。
“我可以问一问……你的名字吗?”
卫寒阅捏捏小狸奴毛茸茸的腮:“我叫阿阅。”
“哪个阅?”顾趋尔晓得自己刨根问底很是冒昧,却又按捺不住。
卫寒阅歪头打量他窘迫神色,倏然握住他左手,顾趋尔尚未回神,便被那寒冷的触感激得一震。
少年本可以“门兑阅”三个字施施然打发了这个莽撞的男人,却不知为何并未如此敷衍了事,反而要拿凉丝丝的指尖在他宽厚的掌心滑动,一笔一划写下一个“阅”字。
仿佛相思子大小的冰块在皮肤上游来游去,顾趋尔后颈发麻,浑身每一缕经脉末梢都在疯狂战栗。
写完后卫寒阅见他怔怔地盯着掌心出神,并未言语,径自足音轻轻、身姿翩然地步入落襟楼。
徒留新帝于凛风里,丢了魂似的凝睇着掌心。
——
这个世界并未给卫寒阅设定生身父母,他从有记忆起便长在这落襟楼里。
现任掌柜卫槐露年轻时也是衡都闻名遐迩的行首,年岁渐长后便接了老掌柜的班儿。
她待楼中人极好,其中又以卫寒阅尤甚,几乎视如己出,卫寒阅幼时几度半只脚踏入鬼门关,若非卫槐露不惧天价诊金替他延医问药,只怕早已夭折。
落襟楼做不出逼人卖艺的腌臜事,楼中有名有姓的乐师们皆是自愿以艺谋生,至于卫寒阅……
他只须端坐楼上抚琴抑或搊琵琶,便有千万人候在楼下趋之若鹜一掷千金,何乐而不为?
——
卫寒阅踩上木质楼梯,踏入彼时仍称为“拣月阁”的拣月殿,踢了足上锦靴仰面将自己砸进榉木雕花拔步床里。
“咻”一声,小郎君陷入厚实的锦衾中,像轻飘飘的小狸奴陷入一团绵软的云。
【喵喵喵喵喵喵喵!】
【怎么,有进展了?】
【25%!】
【……?】
——
顾趋尔失魂落魄地回了宫,张恭本以为新帝会如常就寝,却未料他踟蹰少顷,提步去了寝殿书房。
张恭瞟了眼莲花漏:已然丑正二刻了,再过约莫一个时辰便是先帝爷三周年忌辰,皇帝须前往帝陵亲行谒陵与敷土礼,现下若不歇息,怕要连日难眠了。
顾趋尔呆坐在御案后,张恭奉了顾渚紫笋来,可皇帝瞥了眼并未饮用,只是吩咐道:“换盏寻常的,沏得酽些。”
张恭不由咋舌,端起茶盘时蓦地瞟到皇帝衣衽处的捻金雪柳,柔软脆弱的一朵,与帝王生杀予夺、冷厉果决的气质格格不入。
“……”
张恭从前侍奉的是先帝爷,顾趋尔十岁时被册立为储君后,他便被先帝爷指去了东宫,如今十载春秋匆匆而逝,张恭冷眼瞧着,只觉得这天下之主生来便欠缺七情六欲,大抵终其一生都不会因旁人生出爱恨。
待今上百年之后,其堂妹敏德长公主之子嗣将继承大统,早已成为大周朝野心照不宣的共识,故而并无臣子操心皇帝年及弱冠而仍未齐家之事,由着他做个孤家寡人。
可今夜这朵捻金雪柳却颠覆了张恭从前的预判。
虚置经年的椒房殿……当真会迎来它的主人吗?
——
顾趋尔取了支玳瑁镂雕钱纹管紫毫笔,正要批阅奏疏,却似乎猛地意识到什么,换了右手执笔。
张恭搁下茶盏,又是一阵迷茫。
皇帝左右手均可书写自如,只是惯用左手,此刻无缘无故换手愈显得事出反常,可张恭自然料不到,背后缘由不过是有位小郎君在今上左掌中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
顾趋尔瞧着是在处理政务,实则仍魂飞天外。
襟口的捻金雪柳仿佛一团炽焰浇了桐油,烫得他连笔都握不稳,回神时,素绢奏疏上赫然写了一整张朱红色的“阅”字。
顾趋尔:“……”
朱砂与鲜血色泽相若,易教人生出不吉的联想,顾趋尔急忙将奏疏投入炭盆,望着火舌将薄如蝉翼的一片舔舐殆尽。
“这提议不好,”他淡声道,“命将作监重新拟来。”
张恭:“……是。”
老中常侍内心呐喊:您压根没看就晓得好不好了吗?!
顾趋尔重又打开一本,是刑部的上请,言一十三岁少年取其养父性命,请天子裁决。
依他一贯重典治国的作风,这少年最低也须流放,可笔悬于上方却迟迟难以落下。
卫寒阅拢着鹤氅冻得小脸发白的模样历历在目,顾趋尔缄默片晌,落笔裁度。
“徒三年,黥面。”
——
待顾趋尔处理完毕先帝忌辰的一应事务时,距离他与卫寒阅作别已足足七日。
连轴转使得顾趋尔身心俱疲,他却只顾得上沐浴更衣便策马去了落襟楼。
他并未打算冒昧叨扰卫寒阅,思量良久……顾趋尔从落襟楼后院墙外翻身而入。
逾墙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而言均不算君子所为,受二十年儒家正统教育的皇帝陛下将高深的武学造诣用于此歪门邪道,如幽魂般避开看守的几十名护院,遥遥望着拣月阁三楼的轩窗时,深麦色的面皮臊得厉害。
烛火将一道清瘦身影投射在窗纱之上时,顾趋尔立刻屏住了呼吸。
卫寒阅尚未寝息,抱着琵琶随意地搊弄出几串音符,口中无意识地随乐声哼唱着。
为照顾他的身体,卫槐露斥巨资为拣月阁烧了地龙,此刻少年的面颊被热度熏出薄红,可惜楼下的顾趋尔无缘得见,他只能痴痴凝着卫寒阅的侧脸,凝着那片小巧微翘的上唇。
他听不见卫寒阅的歌声,愈发渴意难耐,那上下唇瓣仿佛噙住了他毫不设防的心尖,酥得令他心痒如蚁噬,分明力道极轻,他却舍不得挣脱。
卫寒阅弹了多久,他便痴瞧了多久。
搁下琵琶后,卫寒阅拿过几案上的冰梅纹描金小瓷瓶,取了瓶内消肿的软膏给十指厚厚敷上,一面涂抹,一面微嘟起嘴轻轻吹着红肿灼热的指尖,显得又乖、又娇……又可爱。
顾趋尔觉得那凉丝丝的气流似乎拂在自己胸腔之内,痒得心尖战栗不已。
他有些疯魔地想……卫寒阅逃不了了。
——
思绪回笼,面对卫寒阅好整以暇的眉眼,顾趋尔只觉自己牙根因过度咬合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声。
“阿阅,你对岑淮酬……究竟是如何看待的?”
“陛下以什么名义过问我的私事?大周的君主?还是……我曾经的入幕之宾?”
“我……”
急速奔驰的马车渐渐停下,燕鸣湍不疾不徐地敲了敲车壁道:“公子,陛下,客栈到了。”
顾趋尔虽不介意全大周都知晓他千里追人之事,奈何卫寒阅骤然消失毕竟难以解释,若有心人借题发挥反倒棘手,且临时安排官员接驾难免闹得人仰马翻,非他与卫寒阅所愿,是以一路瞒着,对外只称病不朝便罢。
所幸大周并未重农抑商,繁荣些的州县中客栈可谓鳞萃比栉,部分客栈比官府驿站舒适豪华数倍,断不至委屈了卫公子。
卫寒阅裙带被顾趋尔扯坏了,自然不可能这般下去,顾趋尔自知理亏,自觉将自己的腰带扯下来给他系上,好在那腰带原先仅具搭配锦袍的装饰效能,即便没了,也不会显得衣衫不整。
卫寒阅天一转凉便容易清减,本来人便瘦得没几两肉,每年受一秋冬的摧残,更要只余下一把细弱伶仃的骨。
顾趋尔为他系腰带时打了先前特地为他学的双耳结,那“耳朵”都快与余下垂落的部分一般长了。
顾趋尔今儿见他时其实便有所察觉,现下有了真实比对愈发确定卫寒阅当真又清减了,一时直欲提剑抹了岑淮酬的脖子,杀之前再质问他是否虐待自家宝贝疙瘩了。
鸦雏色的衣带系在荼白绫裙上,仿似一段漆黑的异兽触角缠裹住美人雪白柔韧的腰身,抑或是一瓢浓墨泼上天鹅双翼,生出一种隐秘悖乱的禁锢感。
拾掇完卫寒阅,顾趋尔尽可再度梳髻并戴好发冠,毕竟卫公子并非未开化的野蛮人,他那枚麒麟赤金冠可是完好无损的。
奈何顾趋尔是匹被人夺去爱侣、当下正处于全面警惕浑身是刺状态的狼王,他将发冠弃之不用,转而拾起座上委顿的扁青色系带——方才尽职尽责环在卫寒阅腰间的一段——束起了自己散乱的长发。
系好后顾趋尔眉梢眼角的锐气与车厢内弥漫的醋意明显淡化,男人一脸志得意满,浑然不顾拿人裙带束发显得多么暧昧,甚至……淫.荡。
卫寒阅:“……”
简直恬不知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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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脸盲的乐师(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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