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脸盲的乐师(7)

足可想见,当二人双双下车时,岑淮酬面色是如何精彩纷呈。

有什么事是需要撕了裙带、披头散发才能做的?何况一路上间或传来的人身与车壁的沉闷碰撞声……

岑淮酬虽肢体强健灵活,第一回驭马也要吃些苦头,前臂因操控缰绳而有些酸麻,可他惯会打落牙齿和血吞,遂只僵着手臂跟在卫寒阅后头,犹如一大片皂色的暗影。

联想过去卫寒阅意识朦胧时唤的名字,来人的身份似乎昭然若揭。

左脸颧骨处的刺青仿佛一瞬间将岑淮酬拉回四年前,银针凿入面庞直抵骨骼,自然带来十分难忍的痛楚,可更多的却是碾碎尊严所带来的耻辱。

即便如此,彼时岑淮酬也并未觉得颜面扫地,他的确杀了岑郎中,即便道出背后缘由,也不过是死无对证。

假若他说岑郎中平日里道貌岸然,实则暴虐成性,每每用棍棒殴打几乎令他断气之后再用辣椒水朝他伤口上泼,或是寒冬腊月将他按进盛满冰水的木桶中不许他冒头,又有谁会相信?不过显得他仗着死人开不了口,肆意狡辩罢了。

可今日岑淮酬忽然悔不当初,他应当徐徐图之的……做得隐蔽些,让岑郎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采药途中……

如此一来,在相貌上,至少不会让如此丑陋的印记成为区分他与顾趋尔的标准。

几人依次落座,顾趋尔按卫寒阅的口味点了些吃食,小二殷勤应是,正待退下,却听卫寒阅蓦然道:“拿壶竹叶青来。”

顾趋尔:“……”

岑淮酬:“……”

——

岑淮酬并不爱杯中物,家中贮了几坛烈性的烧酒还是一年前购置的,为了抑制狱卒殴打所致的伤口恶化,后来伤口生了疤后便被岑淮酬随意搁在窗台上。

夏至当夜,他往厨下去拌麻汁凉面准备给卫寒阅开开胃,端着粗瓷盘出来时却遍寻不见熟悉的身影。

若说卫寒阅闲来无事出门逛也未为不可,奈何当夜正大雨倾盆,但凡脑筋没搭错便不会冒雨散步。

故而岑淮酬急得箬笠蓑衣都顾不上,夺了把伞也不撑开,大步冲入潇潇雨幕中。

雨势猛烈,岑淮酬双目几乎难以视物,谢天谢地卫寒阅并未走远,岑淮酬出门没几步便瞧见他未撑伞,赤足沿着小桐河岸飘来飘去。

是的,飘来飘去。

即便裙衫饱浸了雨也未曾压塌那平直清峭的双肩,步履甚至显得比平时更为轻盈,双足尚未陷入河岸污泥中便已弹起,恍惚间如在婆娑起舞,细察却又并非如此。

故而只能称之为“飘”。

他的小狸奴忠心耿耿地跟在一旁,整只猫淋得毛贴在皮肉上,仿佛瘦了一大圈。

岑淮酬急忙奔将过去,将伞撑开在他头顶道:“这么大雨穿这么一点跑出来,你身子不要了?!”

只可惜暴雨如注,“啪啪”打在伞面上,将原本一分斥责九分心疼的话语拆解成凌乱模糊的噪音,在卫寒阅听来,愈发像双耳罩了层膜,加之糨糊一般的思维失去了辨别能力,他便只是缓慢地眨眨眼,懵然地想继续沿方才的行进路线飘荡。

距离近了,岑淮酬便敏锐地察觉到异样,尽管卫寒阅身上沾了雨水特有的清润腥甜的味道,可依然掩不住浓烈的酒气。

……卫公子是吃醉了酒,撒欢呢。

岑淮酬也不打算和醉鬼讲道理了,空置的右臂直接环住卫寒阅腰身,单手抱起他大步流星地回了家。

将人放到圈椅里,岑淮酬先褪了卫寒阅湿得能拧出一条河来的衣裳。

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解人衣襟时死死闭着眼,却不料封锁了视觉……触觉便立时灵敏十倍。

酒后格外温热的、富有韧性与弹性的光洁肌肤,少年的指尖不经意掠过,便会拂动其上稚嫩的微小绒毛柔柔晃晃,以及远峰般的锁骨,接触到空气后怯生生绽放的……

卫寒阅被他摆弄得发痒,在圈椅里不安地挣扎起来,岑淮酬一惊,赶忙收起不合时宜的绮念,拿鹅绒毯将人包成个蚕宝宝,又打了两盆热水来,一盆将卫寒阅沾了泥水的双足放进去,另一盆搁到落汤猫前头,以眼神示意。

小狸奴十分乖觉地抬起前爪扒住沿儿纵身一跃,继而整只猫滑入木盆中,一面泡澡,一面拿一双黑亮瞳仁全神贯注地盯着小流氓给卫寒阅濯足。

经了风吹雨淋的双足冷得宛若冰镇了一个时辰的奶冻,岑淮酬握在掌心里便有寒意传递入侵,幸而时值酷暑,倘使再转冷些,双足怕要成冰块了。

苍天明鉴,岑淮酬起初绝无半分下.流念头,只是尽职尽责地履行医者本分,按一按卫寒阅脏污双足的几个穴位辅助活血,可一抬首见卫寒阅红扑扑的脸容近在咫尺,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时,岑淮酬面色立时涨红得发紫,较之酩酊大醉的卫寒阅更胜一筹。

“怎、怎么……按疼了吗?”

卫美人又不肯开尊口了,俨然成了个小哑巴,只是仍如初生小鹿般专注而好奇地凝视着岑淮酬。

岑淮酬晓得从他这是问不出什么了,臊得闷头出去换了盆水,将洗去污渍的雪足又冲了一遍。

他身上淋湿的衣衫尚未更换,衣角淌下的雨水在地上积聚了一小汪,只是他仗着自己体格强健便不放在心上,正待去将浴桶抬进来,卫寒阅却忽然抬起**的裸足,小狸奴肉垫似的脚趾点了点岑淮酬的左侧颧骨。

少年起初云里雾里,只为肌肤相亲而拘谨,可当卫寒阅脚趾转而点了点他的右耳时,岑淮酬刚刚升起的一点赧然登时便化成了死灰。

卫寒阅这是在观察他与常人相异之处……

岑淮酬仿佛被那毫无攻击力的柔软脚趾捅了个对穿,右耳上被捕兽夹撕出的伤口似乎时隔十数载光阴重又泛上剧痛,断裂处参差不齐的肌肉组织虬结成的陈年疤痕陡然令他难以忍受起来。

他舌上发苦,轻轻握住卫寒阅足踝离了自己的耳廓放入盆中,出去抬了浴桶进来添好热水,用哄小孩的语气道:“乖乖泡个澡,好不好?”

小哑巴还是不吭声。

岑淮酬喟叹,又正人君子似的阖了眼,解开卫寒阅身上的毯子将他打横抱起,他极力忽略对方滑腻腻嫩生生的肩背与膝弯,稳着步子将人放进浴桶。

确信浴桶中水量足够,岑淮酬方张开眼,因卫公子酒醉身上发软,岑淮酬便扶着他靠在浴桶边缘,拆开卫寒阅发髻为他搓洗覆了雨水的墨发。

卫寒阅一语未发,岑淮酬原以为他会一直如此乖巧,便也放松了警惕,待忖度着他泡得差不多了,便勤勤恳恳将人抱到床上,再度拿被子卷出一条蚕宝宝。

他一壁给卫寒阅绞头发,一壁在脑海中列出几样驱寒理气的药材。

洗了个冷水澡后换了干净衣物,将药碗端到卫公子面前时,对方自是意料之中地不肯配合——岑淮酬向来对他百依百顺,却并不包括他拒绝服药时。

“阿阅乖,不喝药身上又要难受……”岑淮酬环住他肩头将人揽着,大掌轻揉他平坦柔韧的上腹道,“阿阅也不想胃痛、不想发热,是不是?”

卫寒阅头昏脑涨,可久病之人对苦药的排斥早已刻进骨子里,此时那清苦微酸的气味一直萦绕在鼻端,他怎么躲都躲不掉,心里委屈起来,鼻尖一酸,赶在泪水坠下来前将脸埋入了岑淮酬颈窝里。

岑淮酬肩膀那块衣料仿佛瞬间遇上汛期决了堤的河流,卫公子的眼泪慌得他手足无措,立时将药碗如丢烫手山芋般远远推开,毫无原则地割地赔款道:“好,好,阿阅不喝……咱们不哭了……”

可醉迷糊了的卫寒阅岂是三言两语能哄好的,他不肯抬头,眼泪愈落愈凶,烈酒对胃部造成的刺激似乎才闹起来,他身子渐渐蜷起,攥着岑淮酬衣衽的指尖拧得发白。

岑淮酬心惊肉跳,连忙按摩他中脘穴、内关穴并足三里,口中念念有词道:“不痛了,不痛了……给阿阅按一按便不会痛了……”

在水中泡了良久、被兵荒马乱的二人完全忽略的小克:“……”

作为时空局最自觉的系统,小克默默从盆中爬出来,一面悄无声息地出了内室,一面给自己开了自动脱水烘干。

——

那次醉酒后卫寒阅果不其然连烧了六七日,病得连推拒服药的力气都不剩了,可怜巴巴地由着岑淮酬将深褐色的药汁一碗碗喂下去。

他即便昏迷时眼眶都难受得红通通的,岑淮酬疼得心都碎了,狠狠将那几坛酒砸了丢出去,从此再不敢教卫寒阅有沾酒的机会。

是以当下闻得卫寒阅要酒,他几乎是立刻便制止道:“阿阅!”

顾趋尔被这亲昵的称呼激得太阳穴狠狠一跳,强自按捺着杀意先哄卫寒阅道:“竹叶青性烈,给你要一碗桂花醪糟甜圆子,嘱咐多加桂花蜜,可好?”

卫寒阅不吃他这套,细白指尖点了点桌角,勉为其难给皇帝陛下留了两分薄面道:“那便将竹叶青换作桂花酿。”

顾趋尔知他心意已决,所幸桂花酿酒劲温和,不至于伤了卫寒阅那纸糊的身板,便也不再劝阻。

可他只考虑了卫公子的身体,却忽略了他那一杯倒的酒量。

在顾趋尔为自己的轻率悔不当初之前,大堂里鸡皮鹤发的老讲古仙“砰”一拍醒木,沙声道:“列位看官,今儿咱们再来说说这寒阅公子的风流韵事。”

卫寒阅右侧眼皮狠狠抽搐了下。

……有种不祥的预感。

小克:我就像一条狗走在路上突然被踢了一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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