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霆侧头,避开凉音的呼吸:“既然人生难过的事有太多,更应该早点学会看开。”
凉音直起身,笑着摇了摇头:“道理是道理。读过所有圣贤书,未必就能解所有不平事。”
薛霆轻嗤:“书不能解的事,剑可以解。”
凉音叹气:“暴力解决问题,最终会演变成更大的战争。有战争,就会有流血和牺牲。”
“你现在这样仁慈么?”薛霆的声音微沉。
“我只是一个病人,病人为什么不能仁慈?”
薛霆转过头,黑沉沉的眼睛看着凉音,似乎想看透她内心所想。
凉音微微垂下纤长的羽睫,笑意温和无害:“我生病了。生病的人总是软弱的。我不想再去思考那些大道理,只想……”
她仰头望着薛霆,眼睛亮晶晶的:“只想好好过完这一生。”
薛霆一愣,沉默不语。
秋千在夜风中摇摆,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夏夜,虫鸣,朦胧的月色,肩膀触碰的温度,凉音无一不在用心感受着,刻进回忆中最柔软的地方。
她好久好久,不曾有这样美好的、干净的景象,可以放进回忆中了。
她狡黠地望着薛霆:“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作为交换,现在带我去人间,好不好?”
薛霆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他站起身,挺拔的身影遮住了月光。寂静的夜色中,他向着秋千上的凉音伸出手:“来吧。”
凉意真心实意地笑了。她把白皙的指尖轻轻点在薛霆的掌心,如同蜻蜓停驻水面。
薛霆一把握住她柔软的手掌,轻轻一拉,施力把她半拥在自己怀中。又是一阵天地旋转,他们周围的景象突然变成一条被阴影覆盖的小巷。
长长的小巷尽头,是人间繁华喧嚷的长街。红彤彤的灯笼摇晃在风中,正是年关的时节,比寻常时候还要富丽堂皇、热闹非凡。
薛霆展开一个厚厚的斗篷,把凉音拢在其中,又仔细系上兜帽,让细密温暖的绒毛裹住她白瓷一般的脸颊。
“这是从前朝云、暮雨为我准备的那件橘红洒金的斗篷……”提起暮雨,凉音的神色有些落寞。
薛霆忍不住叹气:“你是神,我们是魔……你倒是真的在意她们两个。”
凉音认真地反驳他:“神魔人鬼又如何呢?你知道我从不在意。”
薛霆没再与她讨论这个,只是看着她朱唇轻启间,微微呵出的白雾,忍不住动用了一点魔气给她保暖。
凉音小声抗拒:“我又不冷……你别这么招摇。”
她裹紧了斗篷,轻踩咯吱作响的积雪,转着圈欣赏这条普通的小巷:“真好啊……这种暖洋洋的感觉。”
薛霆有些不解:“暖?”
凉音点头:“不是说你给我保暖的魔气……难道你不觉得吗?人间这样平凡又真实的景色,让人看了心里暖暖的。”
“青砖石磨,粉墙黛瓦。枯树枝头的积雪,振翅而飞的寒鸦。堆积成小山的柴火垛子,燃放以后只剩灰烬的鞭炮……这些小时候只在父君母君描述里的景象,如今终于亲眼看到了。”
她伸展手臂转了几圈,闭上眼睛轻轻吸气:“真好……连空气里都是烟火的味道。”
薛霆摇了摇头:“倘若有机会做神仙,恐怕没有谁不想抛弃人间的一切,只为成神。”
凉音睁开眼,神色微怔。她抿唇思考片刻:“你说得对……我们总是对不可得的一切有更深刻的**。”
她的笑意有些苦涩:“神魔人鬼,不外如是。原来我也不能免俗。”
两个人就这样慢慢并肩走着,即将走到小巷的尽头,前面就是热闹繁华的人间街景。凉音仰头望着身边的薛霆,笑中的苦意更深:“如果真的能选的话……我大概也并不会选择做人吧,就好像人不会愿意成为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样。”
她的话音刚落,便有一群小孩子举着锦鲤形状的红灯笼欢笑着跑过,转瞬间,一切独属于人间的喧闹景象仿佛被他们拉扯着,朝凉音和薛霆扑面而来。
叫卖的商贩,讨价的客人,热气腾腾的摊点,走马观花的小孩。辉煌灿烂的灯火中,是一片繁华盛景。
“这样的年份,大概就是所谓的盛世吧。”薛霆仔细握住凉音的手,“我们倒也算是幸运。”
他牵着凉音的手在街上行走,想寻一处合适的酒家,坐着看看街景。
只是走着走着,凉音便被茶馆一位说书的老先生吸引住了。薛霆只好陪她找了张桌子坐下,看她好奇地往台上张望。
那胡子头发花白的沧桑老人坐在一张黄梨木的长案后,只穿着一件单薄素衫,上面还打着杂色的补丁。他一拍醒木,长衫袖口拢不住的伶仃腕骨露在外面,干枯褶皱的皮肤冻得发青。周围看热闹的群众都安静下来,仔细听他讲。
“却说那天下王者熙熙,霸者攘攘,英雄林立,胜者寥寥。唯有女君立云巅,挥长剑,斩妖邪。三界俯首,一瞬千年。”
老人一开口,端的是抑扬顿挫、声如洪钟。让人想不明白这样一个微带佝偻的瘦削身体,是怎样顶着恼人的寒意,发出这样响亮的声音。
凉音听得不明不白,有些疑惑地看向薛霆:“女君?千年?这是要唱我么?”
薛霆只是不语,示意她继续听。
老人却一拍醒木,一捋胡须,暂时停住了。台子侧方一群捧着各式乐器的伶人开始敲锣打鼓、吹拉弹唱,几个扑了精细脂粉的姑娘们咿呀开口,身段婉转、嗓音动听。
先开嗓的是位穿着金线银袍、头戴凤钗的姑娘。她挥了几下长剑,声音清脆,语调哀婉:“叹那金枝玉叶,竹马天成。”
第二位姑娘显然是反串,穿了男子的戏服,也是一身银白袍子。她半跪在地上,向着先头那位姑娘伸出双手,眼神凄然,语调也更哀切:“哪知一朝梦碎,魂断云中。”
凉音听不太明白。她小声询问薛霆:“这不是讲女君英武吗?怎么好像成了感情戏了?”
薛霆隐约猜到了一点,脸色也有些不大好看,冷笑道:“他们能知道什么?随便听吧。”
凉音想了想,心说也是,便继续安静听戏。
后面便是两人对唱,戏文更偏向抒情一些,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只是互相拉着手,哀哀切切地哭诉。唱到最后凉音都觉得有点无聊了,好在她们又唱了几句收了尾,便退了场。
凉音以为这总要开始讲女君如何了。但那说书老者一拍醒木,话锋一转:“太子陨落,好在老王爷还有一位嫡亲世子,端的也是芝兰玉树、人中龙凤。”
前面退场那两位竟然又回来了,这次换了衣服,又开始对着唱女君和世子的姻缘,咿咿呀呀地开嗓:“青鸟知我长相思,相思寄我长相忆。”
倒也是一样的婉转动听。
凉音有些哭笑不得,一转眼发现薛霆更是脸色难看。她忍不住笑着拽了拽薛霆的衣袖,附在他耳畔轻声开口:“我的错。不看这个了,我们出去逛逛吧。”
薛霆冷笑,有些咬牙切齿:“怎么不听完呢?不是你的风流韵事么?”
凉音实在哭笑不得,也不想和他解释情丝的事。只轻轻搡他,带着他悄悄离开了。
两人漫步在街上,凉音忍不住一遍遍觑着薛霆的脸色。
薛霆瞥了她一眼:“你想说什么?”
凉音赶紧摇头,笑意忍不住:“没什么……你也说了,他们讲的都是些民俗传闻罢了,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呀。”
薛霆咬咬牙,冷笑一声,懒得反驳她。
他们散步的这条长街旁边是一条窄河。这河的源头是山上的温泉水,因此河水在数九寒冬也不会冻住,反而冒着点热气,自成一片奇景。
两人走到水边一座石桥旁,看到有位姑娘穿着锦衣,正坐着弹琵琶,一边弹一边唱,葱白指尖上下翻飞。看着十分随意,听起来却比方才茶楼里的伶人们更加技高一筹。
凉音仔细听了片刻,隐约也像是在讲从前天界女君的事。
水边的方形灯笼悠悠旋转,题诗作画的灯面被烛光一映,影影绰绰地照在姑娘的锦衣上。在这冰天雪地中,显得格外柔情。
凉音忍不住在人群后头停驻。薛霆看了一眼,不甚在意:“想来又是一个唱趣闻轶事,随便编排的。”
不过他也没急着走,耐心等着凉音听完。
“河上车呀,风随雨转。天上鱼呀,烈火焚梦。”
姑娘的手指露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冷白如玉。她并不看人群,只是侧头怔怔地望着琵琶弦,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唱词里,比起哀切,更像是怅然。
“总走那鹊桥迷路,盼来生一见,盼魂梦君同。”
这词竟然也是在唱她和薛霆。凉音隔着攒动的人群望着河岸的灯火,和孤零零唱歌的女子,突然心里一痛。
薛霆轻轻握住她的手:“站久了要被风吹透。你身上还有伤。”
凉音回过神,怅然一笑:“是呢。我们离开这里,去找个地方住下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