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见到这样的无面之人,也是在这里。
在梅懿臣离世后的第三年。
他循着医圣踪迹找来时,映着晚霞余晖,满山的桃花已然沾满了血色。从山涧奔流而出的清澈泉水现下翻涌着不详的浅红色,是死了无数人才会沾染上的颜色。
山顶那座小道观被天雷击中,只能透过焦黑的墙壁看出曾经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道观旁是横七竖八躺倒的尸体,顾愈挑开其中一人覆面的黑纱,露出的是一张没有五官的面庞,光滑如鸡子,却格外骇人。
顾愈在溪流边找到了明月,他檀中洞穿,内丹被剖开,半只身子淹没在溪流当中,血水冲刷而下,染红了整条溪流。
被鲜血浸泡过的草地已经枯黄,明月身边是同样衣着的杀手,不同的是他们浑身泛着青黑,应当是被毒死的。
顾愈最终没能找到医圣,也没能救下医圣的弟子。
就像顾愈曾经在半山处见到梅懿臣毫无留恋的跳入剑冢,他跳下时衣袍翻飞如开到极盛时的花,顷刻间凋零。
而顾愈只徒劳的抓住了梅懿臣的半片衣角。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打破了结界,这一世这些人寻着血腥味儿找来得倒是格外早。
*
“无字蛊?”梅懿臣手执黑子,棋盘上白子气数已尽,从刚才开始便只能拖延:“这东西消失了千二百年,怎么突然提起来了?”
“突然想起来,随口一提。”昆梧子略带沙哑的声音慢慢叹了口气:“人老了,脑子里总会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情。”
说话间,黑子堵住了白子最后一口气。
梅懿臣:“我对无字蛊了解不多,中蛊之人五官会逐渐溶于面部,像是无字的纸张,因此被成为无字蛊。”
修士五感多依赖于神识,就算没有五官也不碍事,因此在发现邪修炼制此法后,甚至有修真世家以此法培养死侍。
见识过几次十一的实力后,梅懿臣很放心的让顾愈留在原处善后。
他则直接来到了蓬莱。
昆梧子看了一眼被杀得溃败的白子,脸上略带苦笑:“多年未见,端之棋艺越发精湛了。”
昆梧子身披一件狐裘大衣,须发皆白,不过几日,他面容又衰老了几分,就算是修为不高之人也能看出昆梧子身上那股日薄西山的味道。
他从小弟子手中接过一把草食撒下。
忘川峡下仙鹤映着晚霞余晖引颈啄食,偶而发出一声悠扬鹤啼。
修真一途本就是与天搏一寿数,是在逆天改命。
修士的容貌会一直维持在其筑基后的样子,直到寿数将尽时快速老去,最终化为一抔烟尘散于天地之间。
烟消云散,不入轮回。
看昆梧子的现下的样子,大限已至。
但梅懿臣清晰的记得,他上一世在几年后见到昆梧子时,昆梧子已经勘破天机,修为至半步渡劫,风采更胜从前。
而且梅懿臣想不明白,他上一世在修补建木前拜访过昆梧子,也同他说过天地浩劫之事。
最后在梅懿臣被几大宗门审判,被陷害成勾连魔族伐害宗门师侄的恶人时,昆梧子也未曾出来澄清此事。
修真界最重“机缘”二字,梅懿臣不动声色收回暗自打量的目光,昆梧子渡劫成功或许是因为遇到了什么机缘。
但上一世被背刺终究让梅懿臣心生警惕,不得不防。
“端之,来来来,”昆梧子仿佛兴致颇高,两个人拾着残棋:“今夜借着这月色你我再下几局。”
忽然有小童子神色慌张走来,向昆梧子递来一封密函。
密函只有指定的人能看,昆梧子没有避着梅懿臣,直接展开信函。
开始时他脸上还带着轻松愉快的微笑,越往下看,笑容便越僵硬,最终静止在脸上。
“端之”昆梧子面色略有踌躇,显然他有急事要处理,但又觉得将梅懿臣留在此处失了礼数。
“现下已是傍晚,既然掌门有事,那我们以后再聊。”梅懿臣将棋盘上散落的棋子收好,便起身告辞。
他本也没有想与昆梧子彻夜长谈的想法,梅懿臣同顾愈约在了蓬莱城中茶楼见面,便要离开。
昆梧子本就有急事,没再多挽留,两人客套几句后梅懿臣便离开了。
蓬莱洲并不独属于蓬莱,各处仙家弟子、散修无数,打尖住店的也多,是座极为繁华的大城。
街上人来人往,梅懿臣虽然已经施了隐容咒,容貌在其他人眼中格外普通,却依旧显眼。
一袭白衣,身姿高挑,漂亮的桃花眼中尽是疏离。明明是一副仙人之资,却又冰冷地让人望而却步。
茶楼里格外热闹,梅懿臣坐在二楼,有提着长嘴壶的伙计连忙上茶。
一楼说书先生折扇一摔,急速扇了两下:“就见那美妇人幻化成一四尺高的狐狸,尖嘴猴腮,笑眯眯地看向落单女子,眼中满是奸诈。”
说书人语气低沉,娓娓道来。
下一瞬,说书先生狠拍了一声惊堂木,发出得脆响激得下方听众不禁打了个激灵。
小孩子紧紧抓住大人,要进双唇。生怕落单遇到狐狸的是自己。
“那女子慌不择路的在巷中逃窜,眼见前方是一条生路。转瞬却见狐狸堵在了巷口处,将那唯一的出路堵死。她狼狈往后退去,却慌忙间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爪子。
女子转过身来,却见狐狸笑眯眯的扶着她。硕大的眼睛中是一双金黄竖瞳,尖细的嘴吐出人言:‘女儿,大婚之日可不能逃走啊——’。
女子想要摆脱狐狸桎梏着自己的手,却发现怎么也不能挣脱。慌忙间,她看到了身上的衣服。她依稀记得,自己出门时穿着一件杏色春衫,此刻却凤冠霞帔,俨然是要出嫁的装扮。
挣脱无门,狐狸拉着女子笑嘻嘻的走向巷子深处:‘好女,我给你选了天下最好的夫君……’一人一狐的身影,逐渐被巷子黑色的阴影吞没。”
说到这里,说书人喝了口茶润喉。他声音微哑,却奇妙的和狐狸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说书先生还想再讲,便看到伙计慌忙的催促:“各位各位,今日天光已晚,我们茶楼也要打烊了,还请诸位明日再来。”
虽然书正说到兴头上,众人兴致高昂,但一听这话,也没有抱怨,收拾收拾准备离开。
梅懿臣抬头望天,此刻天色尚早,夕阳余晖洒下,正应当是一日中最为安逸悠闲的时候。
但梅懿臣眼尖的发现周围小店各个打烊,连带着家家户户都摒门不出。
“伙计。”梅懿臣叫住了那背着长嘴壶的伙计,微微差异:“这天色尚早,为何要匆匆歇店?”
伙计叹气:“客官大约远道而来不甚了解,成立原本也不是这样子。但几月前不知从何而来一只大妖,口口声声说要嫁女儿,掳走了好些女子。
如今失踪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在街上吃盏茶的功夫便消失无影。”
“我们这么早打烊也是没有办法。”
蓬莱地处东海,与妖界一海之隔,是修真界与妖界相连要塞,自然会有妖族皆东风之势横渡东海来修真界作乱。
早些年也有妖邪吞噬幼童、屠戮村庄。也是因此,蓬莱茶楼巷尾说书人更喜欢讲这种精怪陆离的话本子。
既可以平添趣意,又能告诫心智未全的后生千万谨慎,不得被妖魔迷了心智。
但一直以来有蓬莱宫坐镇蓬莱,并没有大妖敢在蓬莱生事。
“那蓬莱宫没有派弟子除祟吗?”
“自然是派了弟子来的。”伙计叹了口气,字里行间能够感觉到他的无奈:“只不过那弟子貌若好女,来的第一日便被挑做了新嫁娘,被那妖物掳走了。”
梅懿臣:“……”
“妖物来无影去无踪,既没有办法探知他究竟从何而来,也无处去寻被掳走之人。”
走在路上,梅懿臣还在细想着伙计的这句话。
既然没有办法去寻那妖物,不若让妖物自行找来。
街上行人渐少,一路人抱着怀里的小孩子匆匆向家赶去。孩子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脸上是两个甜甜的酒窝。
梅懿臣手中捏诀,解开了隐容咒。
一阵清风吹过,拂落了梅懿臣头上的幕笠,他站在那里,远望皎若太阳升朝霞;迫察灼若芙蕖出渌波*。
街上诸多景象扭曲变幻,如被术法抹除。道路上寥寥行人、摊贩瞬息间尽数消失。
整条街道一时间空空荡荡。
“咔嚓——”清脆的碎裂声响起,是那串小孩子手中的糖葫芦,金黄的糖衣摔在地上,一片一片,将死一般的空寂打破。
梅懿臣视线下移,正巧与一双狐狸眼对上。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曹植《洛神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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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狐嫁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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