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梅懿臣低估了裴明昭对于自己那没来由的执念与敌意，裴明昭也确实精于人情世故——几日后他被自己内殿的侍奉小童拦住了。

他记得这梳着日月双抓髻的小童子，是只侥幸开了灵智的昆仑仙鹤。八百年前仙魔大战后修真界对妖修魔修偏见加深，他原本的日子并不好过。

梅懿臣下山时偶然看到几个内门弟子欺负这小妖，动了些许怜悯之心。将他收到自己门下做个洒扫小弟子。

小弟子只算是半个挂名的永寂峰弟子，因为修为不足平日几乎不出现在永寂峰上，更是不出现在梅懿臣面前，却不知道他今天为什么要拦下自己。

小弟子显然很紧张，涨红了脸：“弟子有问题想问仙尊，您为何不赐剑给明昭师叔？”

梅懿臣停住脚步，看向小弟子的目光平日仿佛看山水般的淡漠。

激得小弟子无端端打了个寒颤。

抛开裴明昭这件事不谈，梅懿臣本身也让修真界敬而远之——他冰冷、刻薄、说话做事不留半分情面；是仙魔大战上杀出来的修罗，一柄凤骨剑撕裂了四海八荒，从此修真界与妖魔两界间隔开了他剑气组成的天堑；在修真界众人口中是比之妖魔更加狠厉、杀人不眨眼。

更有谣传永寂峰上常年积雪不化就是因为昆仑小师叔杀性太重导致。

“明昭师叔真的很敬仰您”作为永寂峰洒扫弟子，虽然他和梅懿臣接触不多，但还是知道仙尊虽然疏离冷漠，但行事很是温和，这才有胆量来求个情面。

“他为了能让您另眼相看，这些天一直努力修炼，双手被木剑划破也藏起来不让大家知道。”

梅懿臣：“……”

“所以他不让你们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小弟子停顿了片刻，紧接着加快语速：“是明昭师叔为了练剑双手磨破连剑都拿不稳，我这才发现的。”

梅懿臣叹了口气，果然如此。

他不想多浪费口舌：“门规如此，我只是按规矩办事。”

小弟子愣在了原地，他本以为仙尊素来嘴硬心软必然会应下此事，没想到他这次如此不留情面。

他深吸口气挺直胸膛，说话慷慨激昂就连头上两个抓髻也跟着微微晃动“但是大家都觉得仙尊您不应当这样对明昭师叔，他真的很努力。您一直这样恐不能服众。”

梅懿臣沉默片刻，琥珀色浅眸尽数冰霜：“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1】我这里容不下你，我乏了，你走吧。”

说完的一瞬间，永寂峰禁制发出耀眼光芒，在小弟子惊恐哭嚎中将其弹出永寂峰地界，任由他如何求饶禁制也再没有为其打开。

回到卧房，梅懿臣闪掉大袖，穿着单薄的里衣躺在床上，甜暖的安神香从鎏金兽面香炉中飘出来。

他本命剑已碎、筋脉尽断，又经历了拜师大典的一通折腾，精神越发有些疲乏。在床上躺了两息，困意便如潮水般涌上。

*

梦里依旧是无边的料峭霜雪。

永寂山巅小屋中，他师尊清辉道人跪在他面前，求他继承永寂峰昆仑剑冢。

彼时仙魔大战刚结束，修仙界元婴以上修为者陨落大半。

沈清辉在大战中为沈源挡了致命一击，修为散尽，命不久长。

“懿臣，昆仑如今人才凋敝，你师兄如今并未结婴，无法承受剑冢剑气。若我死以后无人继承剑冢，剑气终会在昆仑肆虐……”

昆仑剑冢就像一柄双刃剑，虽然成就了昆仑千年第一剑宗的名号，但是剑气若无人承受，便会在昆仑肆虐，波及昆仑众弟子。

因此，历任昆仑掌门同时会继承昆仑剑冢，将整个昆仑的剑气一同背负起来。

梅懿臣不知道沈清辉说话间为何如此凝重，一同跪下。

他一身雪衣，倒身下拜、以首叩地：“徒儿愿继承永寂峰，以性命佑护昆仑一世无忧。”

如果不是当年沈清辉将他带回昆仑，引他入正途，梅懿臣甚至无法想象自己如今会怎样。

“为师求你，立下心魔誓：此生绝不背叛昆仑，绝不背叛你师兄。”沈清辉看着弟子黑白分名的双眼澄澈清纯，心底涌出无边的愧疚。

他只能用这种卑劣的方式束缚住这个天资过人的弟子。

梅懿臣从未拒绝过清辉道人。

他召来凤骨剑，以本命剑起誓：“昆仑三十二代弟子梅懿臣在本命剑前立下心魔誓，此生辅佐师兄沈源、庇护昆仑弟子，如有违背，必定心魔缠身，修为再不得寸进。”

良久，他拥着清辉道人逐渐凉下去的身体轻轻问道：“师尊，我可以……称您一声父亲吗？”

但清辉道人没有说话，他再也不会开口说。

门外昆仑命钟传来九九八十一道沉闷的钟声，仙鹤围绕永寂山巅盘桓泣血，为昆仑三十一代掌门的仙逝哀悼。

清辉道人为自己的儿子、为昆仑耗干最后一丝心血，死在梅懿臣怀中。

并用他的死亡，紧紧束缚住了梅懿臣。

*

梅懿臣猛得睁开眼睛，抬手捂住了眼睛。

他那努力维持着的冰冷面容一点点碎裂，最后僵硬地扯出一个苦笑。

半晌，他抬头看向房间西北角，那里摆放着一张大红酸枝博古架，将房间一分为二。眼下烛光跳动，却不能将博古架另一层照亮。

“出来。”梅懿臣道。

可能是因为灵力散溢的原因，他并没有探查到来人的到来，也不知道他究竟来了多久。

听到梅懿臣发现了自己，黑影从一片阴暗中走出来，几乎在看到他的一瞬间，黑影跃到了梅懿臣面前，伸手探向梅懿臣。

几乎是同一时间，梅懿臣以手做爪，快如闪电的抓向来人咽喉。

但他高估了自己筛子一样的身体，他只抓住了来人的衣襟，随即无力的跌倒在床上。

一时间细密的疼痛从四肢肺腑中蔓延而出，梅懿臣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双肩不住的轻颤。

但刚才的努力也并不是全然无用。

来人毫无防备，衣襟被梅懿臣抓住，整个人扑倒在梅懿臣上方。两个人面贴面相距不过几寸，甚至能够感受到彼此间呼吸喷出的热气。

他衣领大敞，露出上半身强悍的肌肉线条和胸肌，以及隐藏在宽大衣袍当中若隐若现的腹肌。甚至于梅懿臣没有收回来的手还抓在来人的衣襟上，场面堪称香艳。

过于巨大的信息量让梅懿臣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蹙着眉头咳得越发厉害。

他注视着来人俊美的面容，锋利如同刀剑雕刻的下颚线和一双看向自己水光潋滟的桃花眼。

梅懿臣蹙着眉头看着来人浅紫色的眼瞳：“你是魔？你是如何突破的昆仑禁制？”

紫瞳是魔族最典型的标志，瞳色越深修为越高。

看着是个修为不精的小魔物。

青年并没有回答此问，他眼神在自己被扯开的衣襟和梅懿臣尚且捏在他衣襟上苍白的双手间反复流连，顾左右耳言他：“小生不慎误入此地，却不想仙长竟在此时趁人之危。”

说话间，语气委屈得像是被强抢的民女。

他的眉眼天生锋利，但笑起来的时候却将冰冷尽数藏起来。

梅懿臣愣怔两秒，迅速松开了拽着青年衣襟的手。

随后看着青年胸前被自己扯的松垮的衣领眼角略微抽搐，目光快速躲避，手指着门：“你可以走了。”

梅懿臣躺在床榻之上，不再理会青年，梦里的事情终归对他造成了影响，连带着本来已经钝化的痛感也被激起。

上一世剜骨抽筋的痛楚仿佛重现，滞涩的灵力在断裂的经脉中艰难运转，带来一阵阵钝痛。

梅懿臣心中思绪翻涌，一丝甜腥气直奔哽嗓。

“切莫思虑过多。”青年快速点住梅懿臣胸口大穴，抑制住他上涌的血气：“仙长思虑如此之重，可不是养生长寿之选。”

青年看着梅懿臣琥珀色的桃花眼中是清明与了然，突然沉默了。

一时间屋内空气近乎停滞，两个人相对无言。

门外突然传来叩门声，沈源温润的声音隔着门缓缓传入室内：“今日见到师弟身体有所不适，不知可否让师兄进来探望？”

梅懿臣望向青年，眼中是稍纵即逝的惊慌。

眼下两个人衣衫不整，乌发散乱的纠缠在一处，是个人进入都会产生些旖旎暧昧的遐想。

下一秒，沈源推门入内……

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 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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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斩前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