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贺尘草草洗了个战斗澡,把身体冲热之后,便来守着沈南星。
越守越愁。
沈南星的烧是一点不退,反而愈演愈烈。
他每隔三四分钟去探一次沈南星的额头,到后面他麻了,一边怀疑刚才的药是不是过期不奏效,一边搓着发烫的手心深深思考,高烧会不会真把人烧傻。
药物降温不奏效,那就只有物理降温。去厨房拿了罐可乐,外面包好毛巾,放在沈南星滚烫的颈侧。
沈南星烧得满脸潮红,睫毛沾着冷汗簌簌地颤着,眉眼紧闭,像是在经历什么醒不来的噩梦。
呼吸于他而言也似是一件辛苦的事,光靠鼻子已经喘不上气了,必须张着嘴小口小口急促地攫取,否则就会窒息。
下唇被他自己咬伤的地方原本结起了血痂,这会儿又因干涩而开裂,丝丝渗出血来。
吹干的发也被汗湿了透,贺尘替他拨开,擦掉冷汗。
他擦得小心,怕把弄到沈南星额上擦伤的地方。
外面的雨没完没了地在下,天际厚重的黑云一点没有要散的意思。
贺尘一下一下刷着天气app,烦躁得直戳屏幕,在不断刷新依旧看到暴雨图标的时候,甚至想把手机摔了。
他实在是烦!
偏偏这种烦是没办法发泄出来的,因为那是一种无力感。
是眼睁睁看着沈南星这么辛苦,却束手无策的无力感在作祟。
除非现在沈南星能跳起来,对他有说有笑,否则这种情绪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消解的。
贺尘后抄着半干的发,仰头枕在硌人的椅背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贺尘……”
沈南星虚弱的声音钻入耳,贺尘一下坐起,“嘶——”他捂着闪到的脖子,凑过去,“沈南星。”
沈南星眼睛红得要命,从眼角滑落下来的不知是眼泪还是冷汗,贺尘曲指抵在那,心里莫名揪了一下。
“还在下雨。”他说。
沈南星回应般地闭了下眼。
“疼还是要去厕所?”贺尘又问。
沈南星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他偏过脑袋,把脸抵到贺尘的手上艰难地说,“外面,药箱……有、泡腾片的,你、记得……喝。”
“别,病了……”
贺尘怔了一下,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心脏猛地一顿。
他不知道那一刻自己怎么了,但就是很难受,五脏六腑像是被人揉烂了再塞回去的,又酸又痛。
他张着嘴,隔了好半晌,才捧着沈南星发烫的半边脸说,“沈南星,你特么多关心关心自己吧,行吗?”
“都病成这样了,还管我呢?”
沈南星又是一闭眼睛,隔了好几秒钟,像是存够了力气,才又开口,“我,每次发烧……都、看上去,很,很吓人,其实……没、事的……”
“贺尘,你、不用担心……”
贺尘:“……”骗鬼呢?再烧高点,人就没了!
沈南星还想说什么,张口却咳了起来,咳不出的那种咳,全都压在嗓子眼里。
听得贺尘肺疼,忙给他顺了顺。
赶在被沈南星气死之前,他大手往他眼睛上一盖,“多睡觉,少说话!”
沈南星本就浑浑噩噩,他其实根本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梦里,只是因为看到贺尘,便本能地想和他说话。
所以很快又昏睡了过去。
贺尘被他气了一波,忍不住想要出去抽根烟,顺便换一罐新的可乐。
去到客厅,发现沈南星的手机在震,是芳姨打来的电话。
贺尘想了想,还是接了。
芳姨听说沈南星淋雨、摔跤、高烧不退,急得要哭了。但她现在过不来,她在别家做完工被雨困住了,现在那边小区门口积水严重,暂时不让通行。
贺尘说自己会照顾好沈南星,等不下雨了准备去医院。
挂断电话前,他又问芳姨,“沈南星家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么?”
这话他早就想问,毕竟他曾经不理解沈南星这样的身体,为什么他家里人能放心他一个人生活。
后来听说他是出事故导致的瘫痪,很难不联想到他家里人是不是也在那场事故中……
所以一直没敢问。
结果,事情压根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一边听着芳姨说的,一边无意识地将手里刚拿出来的烟碾得粉碎。
挂断电话,他按着跳动的额角,强忍心中的暴戾情绪,用洗手液把手里的烟味洗去。
重新拿了可乐,卷好毛巾,放到沈南星的颈侧。
沈南星不舒服地抿了抿唇,又被迫松开了唇齿。
贺尘拨弄着沈南星苍白的唇,半晌垂下头,将额抵到他的手边。
自言自语地喊着他的名字,“沈南星。”
轻嗤一声,又道:“你真是好样的。”
“我贺尘这辈子连自己都不心疼……”
“但我踏马的居然心疼你了……”
“我真的是有病。”
芳姨说,沈南星有爹有妈。
但芳姨提起沈南星的妈,只会用“那个女人”来代替。
那个女人没爱过沈南星的爸,为什么会结婚生子呢?因为她必须这么做。
在她规划好的人生里,一毕业就会进入四大实习,而后转正。转正后三年晋升成为初级审计师,第五年成为高级审计师。
而在第六年,她必须完成结婚生子,这样才不会影响她成为高级经理人。
当然她选择生孩子,不过是怕未来某一天自己会因丁克而后悔,所以提前做了选择。
沈南星的爸出现得刚好,所以她和他结了婚,生了沈南星。
又在沈南星刚出生的时候,离了。
重回职场,她顺利成为高级经理人,而沈南星从小由保姆带大。五岁左右,她出国去发展事业,她要更大的舞台,于是将沈南星寄养在了一对老教师的家里。
所以沈南星从小寄人篱下。
那个女人每隔几年才会回来一趟,从她短暂的假期里面抽出一两个小时,去看一看沈南星。
而后又是几年。如此往复。
她从来没参与过沈南星的成长。
沈南星成年后,便开始打工攒钱,上大学后从老教师家里搬了出来自己住。
后来沈南星出事,等他从ICU转回病房,那个女人才回来探望了一番,也就那么几个小时。
像上司指导下属那样对当时还很虚弱的沈南星说,他的瘫痪已经成为事实,要他学会接受。也不要因此堕落等着人来服侍,要自己努力生活。
这些是后来有次沈南星入院,芳姨从之前照顾他的护工那里听来的。
当时芳姨气得手脚冰凉,立马吃了降血压的药。
而关于那对老教师,沈南星很少提。
可想而知,对方对他并不好。否则以沈南星的性格,定然不会不愿提及。
贺尘听完,觉得这个世界可以炸了。
他从小在家暴中成长,小的时候没能力还手,所以挨打多。
但贺连正的拳头没有打服贺尘,反而将他砸成了一块能割得他鲜血淋漓的石头。
所以现在的贺尘能把贺连正摁在地上揍。
可沈南星呢……
他的人生里不存在家暴,却到处都是悲哀。
因为从小寄人篱下,以至于他现在如此敬小慎微,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性格软得没半点脾气。
是啊,他能长出什么脾气来?
贺尘都能想象得出,小小一个的沈南星唯唯诺诺地缩在一旁,看别人阖家幸福的模样。
他不争不抢,伤了疼了病了,也不过是把唇抿起来,熬过去。
他习惯把“我没事的”挂在嘴上。曾经的贺尘信以为真。
可现在才发现,最苦的一直都是沈南星。
一个人经历生死,一个人面对病痛,一个人孤独生活……
“沈南星,你是洋葱吧?”贺尘依旧埋着头。
要一层一层的剥开,才能看到藏在最里面的柔软的他。
可他的外壳一点也不坚硬。
剥得人连心都快跟着一起烂了。
-
沈南星又醒过一次,请求贺尘带他去厕所。
贺尘给他裹了三件衣服,才把他抱上轮椅,又反复跟他确认……
“你可以,自己、咳……上的吧……?”贺尘红着耳朵问。
沈南星人都歪在轮椅里,脑袋几乎垂到手臂上,还花力气对贺尘扬了个笑。
他说,“可以的。”
贺尘在心里回:会信他就是傻逼!
不过沈南星拉开了一旁洗手池下面的抽屉,拿出了一袋东西。
贺尘瞥了一眼,手脚僵硬地滚出了门,留下一句,“你慢慢弄,弄好了喊我。”
沈南星当然是没力气来回折腾自己到马桶上的,所以只能借助一些卫生用品。
好在贺尘没有追问,保住了他为数不多的面子。
不过高烧还是让他的动作变得艰难又迟缓,他的手指不是很听话,所以折腾了很久,偶尔还要停下来喘上两口气,才能继续。
拉开门出去,发现贺尘还在门口立着。
大概是等久了,这人姿势十分吊儿郎当,长腿交叠倚着墙面。手里闲来无事,转着烟盒。
看到沈南星出来,他不满地撇着嘴说:“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了。”
沈南星吃力仰头,很缓慢地眨动眼睛,“不用担心。我自己可以。”
贺尘挠挠头,嘴里含枣地回了一句,“你不懂。”
不懂那种“不知道里面人怎么样了”的焦灼感。贼踏马的难受,他跟个看厕所的一样,在门口来来回回了十几趟。
手都抬了好几回,想敲门。
又觉得再等等再等等……
就这么一来一回,磨得连他这种暴脾气都生出了些许耐心。
真踏马的堪称奇迹。
回到床上,贺尘给沈南星喂了点水,帮他翻身侧卧。刚才和芳姨打电话的时候,他还顺手熬了粥。
但沈南星只喝得下两口。
贺尘黑着脸,把他喝剩的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贺尘……”沈南星声音一直很虚,弱得快要听不见。
“嗯?”贺尘凑过去,“要什么?”
“我想再吃一颗药……”他意识到自己的高烧一直没退,也能感受到痛觉正在回到这具身体里,抽掉他好不容易回来些许的力气。
今天的他格外不能忍痛,所以想要贺尘再替他拿一颗止疼片。
贺尘直接拒绝了,“还没过时间。”
离上一次吃药才堪堪过去四个小时,什么药能这么连着吃啊?
“而且沈南星,你刚答应我的,压不住就要去医院。”
“外面雨已经要停了。”
沈南星却还在回他的上一句,“没关系的,我以前,也这么吃……”
他肩膀先是抽着往里一缩,随后才是迟来的痛感。
他侧躺着,将鼻息埋进枕间。
贺尘绕到另一侧,隔着被子轻轻替他揉着脊背,已读乱回道地说了好几句——
“雨停我们就走,有人陪着你去医院,你应该不会怕了吧?”
“要不要给你换身衣服?要穿多少你才不会冷?”
“我是不是应该现在就叫车?”
“我刚查了查,最近的是中心医院,能行吗?”
“要不然带你去大点儿的三甲医院?”
“你这估计要挂水,你怕不怕挂水打针?”
最后他又问,“疼的很厉害吗?”
沈南星听着他这么多问题,烧晕乎的脑袋不断记录着自己的回答,以至于刚涌起的神经痛都没那么凶了。
“好像……没有,很疼……”
隔了几分钟,刚才絮絮叨叨的人又开了口。
他轻轻拍着沈南星的肩,说——
“沈南星,雨停了。”
生病是苦的。生完病后肯定会甜的。请大家放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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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心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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