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也不危险,吃喝穿住应当不愁。”
柳溪行见小孩有点惊惧,良心驱使下,他还是实话实说,至于其他说不清的事就含糊地用一句“只是不快乐”搪塞了过来。
小孩踮起脚端详着柳溪行的脸,像是在确定他有没有撒谎一样,最后人小鬼大地点了点头,义气凌云地说:“嗯,既然你嘱咐了我这么多事,那我便不瞒你了。先前我怕我说了实情,你会不愿同我换。”
“虽然你不愿也不会改变什么。”小孩小声嘟囔了一声,他其实现在也不知道为何会与这人交换人生,但不妨碍他格外警惕。
“我父皇和母妃都不喜我,至于其他的妃子和皇兄自然也不喜我,甚至还有想害我的,你日后得多加提防啊。”小孩垂头丧气地交代了自己的事,当然其中肯定也有隐瞒。
“可我的父母也不喜欢我。”柳溪行现在都不明白小孩怎么会觉得他在现代的日子就好过了。
他静静地望着对面小孩那张同自己有几分的相似的脸,面上是一样向下微抿的唇,是遮不住的阴郁之气。
有一刻柳溪行莫名觉得他们是在照镜子。
对这事,小孩浑不在意,理直气壮地说着:“可他们又不是我的父皇与母妃,他们喜欢不喜欢我,我才不在意,而且你的身体很康健。”
说完这句话后,大概是时间到了,梦境里小孩的身影一点点拔高,也越来越淡,小孩亦有所感。
小孩咬了咬唇瓣,大声朝柳溪行说着:“此外,我成了你之后便不能读心了,你或许有了我的能力,但你千万不要同别人说,那并非好事,也不要太信读心,有人做坏事是不会思考的。”
最后,他哭着说:“你日后哪怕不想过我的人生,你也不准再找大师换回来!”
同样的,在小孩眼里,柳溪行的身影也越来越淡,他逐渐从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模样一点点缩小成了小豆丁的高度。
十二听见柳溪行的最后一句话是:“放心,我还是很迷信科学的。”
这场梦就像是两人达成了的协议。
梦醒后,原身的记忆一下子涌进了柳溪行的脑子里,也不知原身能不能有他的记忆。
柳溪行的世界里曾经有国家叫过吴国,但那不是原身记忆里的这个吴国。
当前整个中原一分为二,吴国在东,楚国在西,两国之间时而剑拔弩张,时而和平共处,目前两国算是蜜月期。
十年前,楚国不受宠的九公主元宜嫁给吴国永和帝柳承林为妃,于五年前诞下十二皇子,名为柳溪行。
十二皇子一生下来便体弱多病,成日撕心裂肺地哭闹。等他会说话后,更是常常说自己听见了很多奇怪的声音。
安贵妃大怒,对外称有人行巫蛊之事,暗害十二皇子,杀了很多心怀不轨之人,同时陆陆续续请来了不少大师。
而柳溪行得了原身的记忆后,就发现原身自小便有读心术,也深受读心术的困扰。只因原身不能控制自己读心,也不能控制别人不乱想。
原身婴儿时期被吵得头疼,根本睡不着,只能通过大哭来发泄,本就不好的身子骨这下更弱了。
然而越长大,原身的身体不仅不见好转,而且又添了许多心理问题。
原身初学说话时,并不知道自己听见的声音是心音。等到某一日他终于能完整地对安贵妃说出自己能听见很多怪声。
而在封建时代,这样的事往往都有一种经典的解释——见鬼。
可惜,那些年请来的真大师、假大师无数,没一个能解决问题的。
一时宫里众说纷纭,有说十二皇子鬼上身的,有说十二皇子不吉利的等等。
谣言之下,永和帝对十二皇子的态度也愈发冷淡,不能说全然不管,但也能说是不上心。
因此,安贵妃便勒令原身不要再提听见怪声这件事。
谁都知道一味的压抑不能解决问题,谁都没想过解救十二皇子。
当原身第一次发现自己能读心,是原身被暗害之时,他恰巧听见了心音。那是他第一次能辨认出音色,也是他第一次从不成调的、杂乱的声音里捕捉到完整清晰的心音。
柳溪行觉得这是因为原身的大脑逐渐发育,精神力提升,有更多的能力去分辨自己需要的声音。
大脑发育这该是一件好事,可这是原身另一种不幸的开始。
一个阴郁的、不受宠的皇子本就不幸,更何况他还能亲耳听见所有人心中的恶意。
皇宫里的人都想活下来、想活得更好,那么口不对心便是常事,心中愤懑不平甚至充满恶意也是常事。
天天听着最恶毒的言辞,天天听着阴谋诡计,天天活在负能量里,这些对一个病弱稚童来说,负担实在太重。
那个善良又脆弱的小孩一日比一日寡言怕生,他确实过不下去了。
哪怕接收完原身所有的记忆,柳溪行一时也很难把梦里那个多话的小孩,同记忆里那个寡言阴沉的十二皇子对上号。
不过,凡事都是旁观者清。柳溪行比原身年长七、八岁,心智更成熟些,受心音所扰的程度要更低点,而且拜现代父母所赐,柳溪行在专注力方面经历了相当专业的训练。
起初是不太习惯嘈杂的心音,现在柳溪行倒是觉得他适应得还不错,就当是蚊子嗡嗡了,偶尔还有些新奇感。
如今摆在柳溪行面前的最大难题是:原身的世界并不安全,他往后该怎么过?
柳溪行十分清楚,他再也不想过被逼着学习,学到猝死的日子,也不想过原身这种阴郁孤独的日子。
想着想着,柳溪行躺在床上本是装睡,药效作用下竟也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已是午时。
怕柳溪行受凉,寝殿窗户关得极为严实,屋内无天光,全靠烛火照明。
柳溪行掀开帷幔,环顾寝殿四周,安贵妃喜金银玉石,不好风雅,连带着寝殿都暮气极重,养病时不见天光,这样的环境简直不抑郁都难。
说什么都要改了。
柳溪行刚这么想着,一双盈盈素腕便拂开了床前帷幔,露出了安贵妃的身影。
安贵妃一改晨间的素衣,穿了件大红色的曳地长裙,裙摆处绣着牡丹花的图案,发髻间最瞩目的还是那支孔雀簪,长长的金色流苏轻轻摇晃,发出的清脆的碰撞声极有韵律感。
若不是那张艳而不俗的脸,任谁戴这么多金银珠宝都显庸俗,而穿在安贵妃身上却显得恰到好处。
就好像,娇艳欲滴的牡丹花就该配上这世间最繁复华美的锦玉瓶。
在原身的记忆里,安贵妃的穿着打扮好像就没重复过,好一朵人间富贵花。
安贵妃斜坐在床榻边,嘴角微扬,一双笑吟吟的眼望了过来,仔细地替柳溪行掖了掖肩膀处的被子,轻缓地问着:“十二,今日可好些了?”
她这幅亲昵温和的模样倒添了几分慈母柔情。
柳溪行在她明亮的凤眼里有些怔愣:“好些了。”
安贵妃比记忆里更像…现代的母亲。
但这也不奇怪。他与原身有几分相似,那从遗传角度来看,安贵妃和自己的母亲相似也是正常的。
安贵妃像是没看见他的呆愣一样,欣慰一笑,朝身后宫女伸手,宫女便递来一本薄薄的书册。
柳溪行望着递过来的书册,忽地想起在现代时,母亲也是这样,无数次送来厚厚的习题与书本,然后不容拒绝地逼着他学下去。
这一刻,他有些恍神,竟觉得眼前笑意盈盈的安贵妃与温和劝说的母亲,她们俩的身影逐渐重合。
怎么也逃不出吗?
而后,耳畔传来了安贵妃的声音:“下个月是太后寿辰,这个月十二你把这本佛经抄了吧。”
“佛经?”
柳溪行这才低头仔细查看,从被子里抽出手来,随意翻了几页,手下这本这确实佛经。
他心头生了些许讶意,一抬头就望见了安贵妃眉心的红色花钿,中心点了金色,在烛光映衬下熠熠生辉,和现代母亲知性优雅的装扮大不相同。
紧接着,就听安贵妃心中嗤笑着:“难不成还要送多么贵重的礼给那老太婆吗?”
嘶...还挺抠门。
柳溪行点了点头。
安贵妃不关心柳溪行在想什么,见他没了异议,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今日问了郝太医,他言你如今精力尚可,有些该学过的也该温习一二了。”
“今日你父皇让你下月去崇文馆念书。之前念你体弱,入学推后了一年,你已比其他皇子懈怠一年。这两年里断断续续的启蒙,也不知你究竟学进去了多少。”
说到这,安贵妃顿了顿,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柳溪行的脑袋,小孩的发质不错,手感甚好。
这孩子长得是挺好,五官都挑着爹娘的长处长,水汪汪的桃花眼忽闪忽闪,常年多病,晒不了多少太阳,在暖黄的烛光照射下也看不出苍白之色,反倒能看清软乎乎的脸颊上的粉色绒毛。安贵妃看着难得心软了几分。
柳溪行似有所感地与安贵妃对视,就听她在心中感叹:“唉,本来就不怎么聪明...…”
“......”柳溪行有些无语,他就知道!
见孩子即将入学,安贵妃又自觉今日她真是个慈母,戏瘾上头,难得多唠叨了几句:“十二,娘在你启蒙时便同你说过,读书不是为了争强好胜,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不是为了济世救人。我亦不奢望你能钻研出什么能开门立派的学问,而是盼着你能从书里见人见己见天地,将书中所学化为己用。”
说这段话时,柳溪行没听见安贵妃有什么心音,很大概率能证明安贵妃是真心这么想的。
这样的读书观在古代实在难得,在现代的话,至少他那对亲生父母是从未这么想过。
柳溪行莫名想起记忆里安贵妃书房里那些书来。当年安贵妃的陪嫁里有非常多的书,宫里一度以为安贵妃是个才女,后来发现安贵妃不通文墨,成日都在忙着争奇斗艳,梳妆打扮。
那些书,宫里人以为只是摆设,为了让那陪嫁里的黄花梨木书架不至于太冷清,甚至有人暗地里将其称为买椟还珠。
柳溪行不觉得能说出这番话的安贵妃胸中当真没一点沟壑。
安贵妃说完后便欲离开,就听见向来寡言的儿子突然出声,“母妃。”
“嗯?”安贵妃吐出一个音节,似是倦怠地垂下眼,长长的睫毛遮去了眼中忽然亮起的锋芒。
她静静地听着榻上这个小小的团子问道:“母妃,我想问,若是有爹娘硬是逼着孩子读书,不分昼夜地读书,那么...他们这样算是爱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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