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屋外西风凛冽，冬日的寒气还没有消散，吹得人直皱眉，郡主府内照旧生着地龙，暖烘烘得让人生出些许倦怠来。
“郡主，今日戴这个怎么样？”
碧桃从妆奁里拿出一对金蝶流苏耳环，兴致勃勃地对着铜镜比划着。
“和郡主今日这身衣服正相配呢。”
云瑾抬眸凝视，神情淡漠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乌黑的长发高高挽起，珠翠金玉熠熠生辉，端的是一副华贵的妆扮。只是那未上胭脂的脸色略显苍白，单薄的身子也太过纤细，并不能撑起这身打扮。
她垂眸不语，实在觉得这些首饰都没什么区别，不明白碧桃怎么看出的相配不相配。
但也不想扫了碧桃的兴，只是笑着点点头。
直到临出门，刘嬷嬷又赶忙从里屋拿出大氅来。
“外头冷，郡主身体不好，千万不能逞强。”
刘嬷嬷一边系着大氅的衣带，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着。
“即使是进了屋也不能立马脱下来，这一冷一热得最容易得风寒。碧桃你跟着郡主，千万要注意着。”
“嬷嬷。”
一直低着头没说话的云瑾突然握住了刘嬷嬷的手，轻声道。
“我能不能不去……”
今日是她去昭阳长公主府上请安的日子，那是她的母亲，却也是一年到头见不了几面的陌生人。
“唉……”刘嬷嬷叹了口气，抬手怜爱地摸了摸云瑾的鬓发，“郡主说的这是什么傻话，长公主毕竟是你的亲生母亲。”
郡主是她看着长大的，她怎么会看不懂郡主的抗拒。
昭阳长公主是个有野心也有手腕的女人，从小就受先帝的宠爱，养成了个恣意张扬的性子，喜欢什么就一定要拿到手，可若是真拿到手里没两天又腻了、倦了，转眼就扔了。
这其中就包括——郡主的生父，当朝丞相苏庭玉。
若说这苏丞相也确实是生得了一副好模样，又是寒门科举出身，一举考中了当年的状元，才能得长公主的青眼。
二人当年也是有过如胶似漆的时候，虽说长公主并不愿意婚嫁，但那些轰轰烈烈的往事也是传的满城皆知。
只可惜长公主的心意给的热烈，收回的也潇洒。而那丞相也是个倔性子，让本想好聚好散的长公主最终与他彻底决裂，一场人尽皆知的美谈最后竟惨淡收场。
这些年长公主依旧是这样的性子，活得潇洒肆意，倒是丞相似乎是心病未愈，一直没有婚娶，而郡主成了这场感情最大的牺牲品。
她出生的时候长公主和丞相已然决裂，两个人都是爱憎分明的人，无人愿意抚养一个流着厌恶之人血的她，最终还是陛下心存愧疚，帮长姐收拾了烂摊子，让郡主在宫里养了几年，五岁时就早早地封了宁安郡主，搬出了皇宫。
这些年长公主和丞相几乎从未过问过郡主的分毫，就连她这个老婆子心里也替郡主生气，怎得摊上了这样的爹娘。
可郡主毕竟是随了长公主的姓，承的是皇室的俸禄，若是不去，难免落人口舌。
本来郡主的身份就尴尬，虽然有皇室的册封，可是满京上下，人人都知道她不得宠爱……
刘嬷嬷只是这样想着，就觉得眼眶酸涩，疼惜的泪几欲要落下来。
“好啦嬷嬷，我说笑罢了，你莫当真。”
云瑾看着刘嬷嬷的眼眶红了就知道她又在心疼自己了，忙宽慰道。
“我这就动身，早去早回，还想和嬷嬷一起吃团圆饭呢。”
*
昭阳长公主的名声向来毁誉参半，有人骂她不知礼义廉耻，嚣张跋扈，目无王法；也有人夸她风华绝代，英姿飒爽，是一代奇女子。
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的名号整个大梁朝上至八旬老人，下至三岁孩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即使是在上京这个满是权贵的地方，想要拜见长公主的人也多的要踏破门槛。
今年的上元节亦如是，随着马车吱呀一声停下，一只纤细的素手轻挑开车帘的一角，紧接着碧桃搀扶着云瑾下了马车。
“那就是宁安郡主？”
“长相倒是随了长公主的风采，只是这通身的气派就……”
“你这话说的，那丞相的长相也不差。”
旁边的女郎窃窃私语，投来好奇的目光，也有些掩面轻笑，像是一柄柄无形的尖刀从四面八方刺而来。
她像是没有感受到左右探视的目光似的，只是像往常一样按规矩恭恭敬敬地递了拜帖，随后跟着仆从目不斜视地向后院走去。
还未到地方，远远的就能听见丝竹歌舞的声音，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云瑾握紧了手中攥着的扇柄，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人群的中央，长公主一袭流光溢彩的锦袍华服，高耸的发髻上缀满了华贵的珠翠，像一只高傲的凤凰。
“见过母亲。”
长公主瞥了她一眼，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让她起身了。
对于这个长女，她一直都不喜。
本就苍白瘦弱的脸埋在毛绒绒的大氅里看不清，一点也不落落大方，那双眼睛看起来也讷讷的，总是会让她想起苏庭玉那个古板的倔驴，半点不会哄人开心，真是让人生厌。
云瑾也不在乎，提着裙摆坐在了侧席，倒是碧桃满脸写着不开心跪在了一旁。
“宁安郡主。”
身旁陌生的女郎笑着点头，云瑾也颔首回应。
“郡主怎么坐在这里。”或许是觉得云瑾是个好相与的人，她微微斜过身，指了指长公主身侧的位置，有些好奇。“怎么不跟平阳郡主坐一起……诶！”
一旁的另一个女郎忙拽她不停，直到狠狠撞了她一下，这才让她住嘴，又赶忙尴尬地向云瑾道歉。
“郡主恕罪，她第一次参加长公主的宴席，平日里又口无遮拦惯了，绝不是有意冒犯郡主的。”
“无事，母亲更喜欢妹妹而已。”
云瑾摇了摇头，像是根本没有察觉到冒犯之意似的，言语直白地让人无法接话，只是恍若无意地举起手里的团扇半遮住了面容，升起的一丝微妙的疏离感让两位女郎悻悻地闭上了嘴。
旁边碧桃就没有那么淡然了，眼神中透出的不满几乎都要凝成实质了。
这两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平阳郡主是长公主的第二个孩子，也是她最喜欢的，认为最像自己的孩子，一直带在身边亲自抚养。
长公主向来是爱憎分明，她对郡主有多冷漠，对平阳郡主就有多偏爱。那一身锦衣玉带，满头精致的珠钗，飞扬恣意的丹凤眼，刚刚及笄之年就已经能窥见日后的风姿，坐在长公主身侧确实让人恍惚，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可是……碧桃替郡主感到不甘心，若非郡主体弱，若非长公主偏心，郡主也能长成那般模样的……
旁人看不出来，她跟在郡主身边这么多年，怎么会看不出来郡主身上那一瞬间的难过。
即便是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来，也依旧沉重的让人无法呼吸。
快些结束吧，她只能在心底这么说。
快些结束，然后回家，吃团圆饭。
*
离开公主府时，天色已经渐染墨色。但今日是上元节，街上正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时候。
即使坐在马车里，也能听见街道两侧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空气中也弥漫着诱人的香气，勾得云瑾频频掀开帘子探出头去。
“郡主快别看了。”碧桃笑着将云瑾拉了回来，“小心再着了风寒，刘嬷嬷可得好一通训我。”
“饿了。”云瑾摸了摸肚子，有些委屈，尾音带着一丝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软。
宴会上吵闹，这身行头又笨重，还要时时刻刻端着，她半点胃口也没有。如今让这街上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一勾，久违的饥饿感如潮水般一股脑地涌上来，她已经听见自己的肚子在咕咕作响了。
“外面街上的吃食不干净。”碧桃从怀里拿出包好的糕点，“郡主且先以此充充饥，咱们马上就回府了。”
“快抓住他！别让这贱奴跑了！”
马车外突然传来几声急促的叫喊声，紧接着就是一阵刺耳的声音，马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郡主小心！”
一瞬间的颠簸让云瑾不受控制的向前扑去，碧桃眼疾手快，赶忙伸手护住她，只是手中的糕点咕噜咕噜滚落在地，没法再吃了。
“我没事。”云瑾安抚地拍了拍碧桃的手，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回郡主，好像是有个奴隶跑了。”马车夫心有余悸地拉紧了缰绳，若不是郡主平日里叮嘱他在闹市里要走慢点，这次说不准真要撞到这个奴隶了，到时候这么吉利的日子平白惹得一身麻烦，说不定还要背条人命。
“人牙子还在后面紧追不舍，但那奴隶却倒在我们马车前面了，好像伤的不轻。”
奴隶？
云瑾仔细回想了片刻，这附近好像是有一个奴隶市场，但她还从没去过，于是好奇地掀开帘子张望。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但好在还有满街灯火通明的灯笼。借着灯光，她得以看见马车前躺着的那个黑色的影子。
衣衫褴褛，色泽难辨。似乎是黑色，也似乎是太脏了，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他蜷缩着身体躺在地上，身下血迹斑斑。
周围的人都纷纷皱眉避开，不想招惹这个麻烦。
“郡主，咱们也快走吧。”
碧桃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却又遥远得好似是从天边。
云瑾有些恍惚，她定定地注视着男人的眼睛，那双已经被鲜血糊住的眼睛，怎么会……
她心中诧异——
怎么会燃烧着那样旺盛的、渴求的、还有许多她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的，执着的生命力。
太炙热了……
第一次直面这样强烈的情绪让她有些难以招架，忍不住垂下眼选择了逃避。
但下一瞬，当她再抬起头对上那双眼睛时，却发现已经暗淡了许多，只映出点点灯火，闪烁如星。
感觉好像……
她在心底喃喃自语。
要哭了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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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只忠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