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只忠犬

再睁开眼的时候,周遭的一切似乎还带着晨间的朦胧与柔和。阳光透过雕窗倾泻而下,房间内弥漫着略微苦涩的药香,如同一汪墨绿的深潭,悄无声息地便将人拉入无法自拔的境地。

影十迷茫地怔愣了片刻,手指不自觉地攥着身下的被褥,试图从梦境中完全清醒过来,脑海中仍残留着那些混乱而零碎的记忆,如同破碎的镜片难以收拢。思绪闪过几帧血腥的画面,以及最后一刻——

那位灯火里温柔的女郎。

是她救下了自己吗?

影十尝试着动了动身体,才发现那身脏污破烂、几近发臭的黑衣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干净的里衣,身上的伤口也被处理包扎过,虽然仍隐隐作痛,但尚且可以忍受。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了床边那张精致的小几上,尚冒着热气的药汤氤氲出温暖的遐想,混合着旁边点心的香气,让他的眼前有些模糊。

从小时候一个人离开家乞讨开始到被卖到奴隶市场几经转手,他什么样的地方都躺过,多难以下咽的东西都吃过,即便是从前住过的最好的房子,也不过是上个主家给的一间破旧阴冷的逼仄木屋罢了。

而今眼前包扎好的伤口,干净的衣物,温暖的食物……

这竟然不是他穷途末路之下做的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吗?

“欸!你终于醒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下意识地将手摸向腰侧,却什么也没摸到。

他的刀呢?

心猛地一跳,影十刻在骨子里的戒心被瞬间唤醒,直到下一秒看见身着灰布粗衣的小厮闯进来,他才又想起自己已经不在那个充斥着化不开的血污的奴隶市场了。

“你命也是真大,都晕了三天了,我们都以为你挺不过来了。”竹青的话语中带着几分惊讶,却更多的是喜色,他将水盆放在床边的木架上,动作利落,丝毫不见拘束。

“也亏得张大夫厉害,能把你从鬼门关上拉回来。”

面前的小厮似乎是个憋不住话的性子,即便影十一直沉默不语,他自己便能说上半天。

像是看出了他的拘谨,竹青嘿嘿一笑上前似是想他的肩膀,却想起来这人现在浑身是伤,伸出去的手拐了个弯儿挠了挠头。

“你也别紧张嘛,来了郡主府咱都是一家人,郡主府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多少人想进都进不来,你小子,算是走运了!”

原来这里是郡主府,影十在心中暗自思量。

他又想起了失去意识前看到的那个漂亮的女郎,想必就是郡主了。

“你都不知道,郡主那天把你买回来的时候,流了一路的血,吓死人了。”竹青拍了拍胸口,后怕道,“我们都以为郡主带了个死人回来。”

“呸呸呸!不吉利不吉利。”察觉到自己说的不妥,他赶忙打了自己几下嘴巴。

“不过,你叫什么啊?怎么一直不说话,不会是个哑巴吧?”

影十抬眼对上了竹青探寻的目光,正要开口,门外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

*

下人来禀报的时候,云瑾正端着一碗红枣梗米粥慢悠悠地喝着。

才喝了没两口就已经喝不下了,但是粥色温润,红枣甜腻的香气如丝如缕,勾得她放不下碗,只能皱着眉小口小口地抿着。

“那个小奴隶醒了?”

她有些惊喜,那日他伤的那样重,血腥气弥漫在马车里到现在还未消散。

好在人醒了,张大夫说只要人能醒,这关就算是闯过去了。

“那我去看看他吧。”云瑾有些依依不舍地将手里的碗交到了芷若手中,看得芷若又心疼又好笑,心中暗道。

怎么这样小的食量,偏偏生了一张馋嘴,真是有够折磨人的。

……

郡主府只有她一个主人,因而伺候的人也少,偏房空落落的没住满,她特意让王管家给小奴隶安排了个向阳的屋子,适合养伤。

前往偏房的路上,云瑾感觉自己身上都轻快了不少,阳光洒在身上终于有了点实质的温度,不再是白惨惨的,冰冷的光。

过了十五,今年的冬天也算是熬过去了。

她难得有兴致,随意地哼了点不成音律的小调,温暖的光晕悠然环抱着她,像拥着一只翩翩起舞的轻蝶。

推开门扉,苦涩的汤药味铺面而来,云瑾微微皱了皱眉。

在一室如烟的般缭绕的白雾中,她怔愣了一瞬。

那日买他回来的时候,这人身上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伤痕,除了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浑身都是血污。

直到现在她才看清了小奴隶的脸,是很硬朗的五官,面容刚毅,眼神深邃,有些黝黑的古铜色皮肤,仔细瞧着左脸上还有一道浅淡的疤痕,与上京时下流行的儒雅秀气的男子模样很不相同。

倒是也算生得不差。

脚步声响起的时候,影十在心底猜测可能是郡主派人来找他了。新买回来的奴隶,没有拜见主人,却在床上躺了三天怎么像话。

可他没想到,竟是郡主亲自来了。

“贱奴……见过郡主。”

来不及思考见到郡主的第一眼胸口砰砰作响的声音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循着本能,挣扎着从床上起身,剧烈的幅度让他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再次开裂,渗出鲜红的血来。

即便身体因伤痛而不断颤抖,他仍旧在云瑾反应过来之前跪了下去,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攥着衣角的手也紧握成拳,骨节微微发白。

“多谢……郡主救命之恩。”

他言辞恳切,心底中却五味杂陈,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时有几分真假,明明心底里已经告诉自己,在这样的大人物面前,他这样贱奴的命算得了什么呢?

哪怕是眼前这位看起来很温柔的郡主,想来也只是将自己当作了一个什么玩意儿罢了。即便是救了自己,也只是一时兴起,像是在路边看到一只虽然长相丑陋,但是没见过的野狗似的,随手就买下了。

身上疼得令人发颤的伤口提醒着他,奴隶就是奴隶,即使心底再多的不情愿,也要叩谢主人的恩赐。

更何况,这位郡主确实救了自己的性命。

只是若是她在意自己三天未拜见的过错,想要罚他,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撑的过去。

云瑾自然没想过要惩罚他,这人一身骇人的伤口居然还能迅速起身跪下,着实吓了她一跳,赶忙示意一旁的竹青将人扶起来。

当时买下他,是动了恻隐之心,也是好奇,怎么会有人伤重如此,却还有着那样亮的一双眼睛。

现在看来,这人的身体真不是一般的强健。

云瑾小小地叹了口气,人比人气死人呐。

就是这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气声,落在影十心底却如平地惊雷,他几乎是又要立刻跪下,一阵兵荒马乱后,二人才能平静地对话。

云瑾坐在小几旁的木椅上,看着躺在床上垂眸拘谨的男人,有些好笑。

生得那般壮硕,怎么感觉有些胆小?但是转念想到他身上那些纵横交错的伤疤,云瑾也笑不出了,这不知是多少刑罚规矩才能养出来的性子。

“嗯……你叫什么名字?”

思索了半晌,她觉得还是从最简单地问起好了,却没想到还是让面前的人陷入了沉默。

姓名?

影十垂眸不语,他本就是奴隶,主家想怎么称呼便怎么称呼,这些年他在奴隶市场上被买卖了数次,哪里来的姓名。

即便是影十也只是上一个主家给的名字,叫的久了些,更何况这份称呼还里有太多他不想再忆起的过往。

他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深深跪伏下去,如今既然郡主买下了他,那便是他的新主,一切都要重头再来。

“贱奴……没有名字,还请主上赐名。”

没有名字?云瑾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他看着也有二十的光阴了,怎么会没有名字,不过是往事难堪,不必再回首。

“唔,那就叫十五吧。”思索片刻,她轻声道。

不知怎得,云瑾抬手摸了摸大氅的毛绒绒的领子,看到他就想起那天十五正圆的月亮,似乎也倒影在他眼里。

“日后,也不要再自称贱奴了,自称属下或是十五都好。”

*

窗外的阳光悄然从东移到西,转眼已是半月的光景。

九九天已过,他的伤也好了许多,便不敢再一心躺着养伤,刚能下地便摸索着干活。

十五自觉这也没什么,更何况从前比这更严重的伤也是受过的,却是让郡主好吃了一惊。

十五……十五……

他在心底咀嚼着这个名字,好似有股热气堵在了胸口,不上不下的,让他难言又难舍。

那日郡主定是看出了他有所隐瞒,只是简单问过几句后便离开了,没有追问他的过往,临走前还叮嘱他,让他好好养伤。

随后的日子更是像做梦一样,他每日什么也不必做,竟真的只是好吃好喝地养伤,郡主隔三岔五地还会来瞧他一眼,虽然只是短暂地说上两句,却是他连做梦都不敢想的。

可是……

十五的心渐渐沉了下去,郡主已经四天没来看过他了。

就连竹青也来得少了,每次都是匆匆几句。

郡主本就高高在上,他不过是个卑微的奴隶,哪有人做梦能一直做下去的?

想来只是郡主的新鲜劲儿过去了,不再关注他一个贱奴了。

十五握紧了手中的扫把,低着头一遍遍在心中重复着,有什么好在意的,不是早就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奴隶,玩意儿。

如今只是梦醒了罢了。

但是他还是听见了心口的撕裂声,在那些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他骗不了自己的心。

那些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的失落压在他的胸口,挣扎着叫嚣着。

他在意,他在意死了。

“十五!”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竹青一进门就看到十五又下地干活了,顿觉眼前一黑,赶紧抢了过来。

“你养伤就老老实实呆着就行了,若是伤势加重,或者落下什么病根,有你小子以后受苦的!”

跟他相处了几天,竹青也算是有点摸着十五的脾气了,知道单是劝他,十五压根不放在心上,只得搬出郡主来威胁他。

“你不想想你自己,你好歹想想兄弟我。你这伤总养养不好,郡主知道了,该责罚我了。”

郡主……

十五更沉默了,郡主怎么会在意他一个卑贱的奴隶?

但那些渴求像毒药一般侵蚀着他的理智,嘴唇嗫嚅了半晌,他还是低着头,似是随口的一问。

“郡主她……这几日,很忙吗?”

下一瞬,竹青的回答却让他心头猛地一惊,愕然地抬起头。

“你不知道吗?郡主这几日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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