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铃声响起，将岑溪从那段梦境中拉出。他手臂一撑，有些吃力地坐起身，向后靠在沙发背上，修长洁白的手指随意搭在膝盖上。

他的头发有些偏长了，乌黑柔软的发丝凌乱地垂落，几乎能遮住大半张脸。

岑溪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尽管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做了什么梦，但梦中那股悲伤与失落还在脑海萦绕。

于是眉眼便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低落。

原本看时尚杂志看无聊的7458后来也选择了睡觉，此刻，像颗被惊动的含羞草，窸窸窣窣地从岑溪的锁骨窝里爬起来，十分潦草地将那层用来当“被子”的皱巴巴的光晕往自身的某个装备位里一塞，发出带着点迷糊的电子音：【宿主，你醒啦？】

岑溪点了点头。

下午的公选课安排在一间能容纳百余人的大教室。原主当初为了制造与陆青眠一行人的交集，费了不少心思才挤进这同一堂课。

岑溪赶到时，离上课时间只差十分钟，教室已经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他从后门进入，一踏进去，就很明显地看见以陆青眠为首的“F4”坐在最后一排。

无他，沈步知一头红毛和孟回川的绿发实在瞩目。

岑溪觉得他们可以去胜任交通信号灯。

其中陆青眠最靠内，闭着眼睛，似乎在补觉。唇抿得很紧，显得有些生人勿近。他旁边的沈步知、谢斯南和孟回川分别盯着手机屏幕，手指飞快点击，显然在组队游戏。

与他们间隔了两个空位，还坐着几个同学，其中几个女生不时偷偷朝身旁瞟去几眼，目光亮晶晶的，带着难以掩饰的雀跃。

身体还是很累，脑海中也未响起任务发布的提示，岑溪此刻只想尽可能降低存在感。他刻意偏开视线，假装没看见那扎堆的一群人，打算在靠前的位置随便找个空位坐下。

他硬着头皮从最后一排往前走。

然而事与愿违。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是沈步知，“哟，我们这么大活人在这儿呢，你往哪儿瞎走啊？”

紧接着，孟回川也抬起头，下巴朝他们旁边的那个空位一扬，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口吻，“我还给你占着位呢。”

岑溪脚步一顿，心底悄悄叹了口气。他回转身时，脸上已经挂上了原主惯有的、带着些许讨好意味的笑容，语气温顺：“抱歉，刚没看见。”

一旁，谢斯南摘下了只戴着一侧的耳机，银框眼镜后的目光落在岑溪身上，带着一丝审视。他觉得今天的岑溪有些不同，身上不再是那种布满张扬logo的奢侈潮牌，而是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

连带着那份总是过于用力的姿态也似乎消减了下来。

就在这时，最内侧那个原本闭目养神的身影动了。陆青眠懒懒地掀开眼皮，那双漆黑的眼眸淡漠地扫过岑溪，没有任何停留。

这节《宏观经济学原理》，虽是一门面向全校的公选课，讲课深度相对于经济学院的专业课已经相当克制。

但A大毕竟汇聚了各省市的佼佼者，课堂内容依旧颇具挑战性。讲台上，教授正在讲解一个关于货币政策传导机制的复杂模型，幻灯片上布满了复杂的公式。

“这老头念什么天书呢？”靠家里捐了两栋实验楼才勉强进了A大门的孟回川皱皱鼻子，低声抱怨。手指还在屏幕滑动，似乎是在浏览短视频。

同样不是凭正统高考而是靠海外申请进来的沈步知嗤笑一声，“和尚念经，听得我头大。“

谢斯南则随意在平板电脑上勾画着重点，思路清晰。当他抬起眼时，目光不经意间掠过隔了两个座位的岑溪，竟发现对方微微低着头，在草稿纸上写画着什么。

看上去竟像是在认真听课？

怪了。

陆青眠背靠座椅，目光落在前方，模型的核心逻辑与关键变量在他心中早已清晰成型，得出了完备的答案。对他而言，这种程度，根本不算问题。

“关于这个传导机制的关键假设和局限性，我们找个同学来谈谈理解。”教授扶了扶眼镜，拿起讲台上的花名册，目光向下滑动，似乎在随机挑选某个幸运儿。

随后，他的手指在一个名字停下，念出了一个名字，“岑溪。”

沈步知和孟回川立刻交换了一个看好戏的眼神，嘴角都扬起来，是十分明显的幸灾乐祸。谢斯南动作微顿，下意识将自己的笔记往岑溪那边推了推，尽管他认为就算岑溪能看见也看不懂。

他们都心知肚明，尽管能考进A大的美术生本身也极有实力，但入学后的岑溪，满门心思都扑在他们几个人身上，何曾真正用心听过课？

7458已经完全把岑溪的锁骨窝当成了自己的家。原本懒洋洋躺着的它，在听到岑溪名字时也瞬间一激灵。它在出厂培训时，做多了一问三不知的笨蛋学生的角色，下意识想帮岑溪作弊。可悲哀的发现那串术语又长又拗口，它早已经忘了是什么。

这时候，岑溪站了起来。

他垂着眼，扫了一眼草稿纸。紧接着，清晰准确专业术语，结合模型本身的逻辑，被组织成了条理分明的回答。

教授有些意外，虽然岑溪的回答算不上多么精深，但绝对超过了他心底的预料。他推了推眼镜，又仔细看了眼花名册，似乎是重新确认了一下岑溪名字后对应的专业，美术系。

随即很和蔼地笑了笑，目光赞许地看着他说：“岑溪同学回答得很好，思路清晰，抓住了关键。”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带着点文人固有的调侃，“你的名字也很好，有山有水。”

名字很好，有山有水…

岑溪头一痛，有这样一个瞬间迅速闪过去。

……

“有人说过你的名字很好听吗？”

那个人的声音清晰温暖，“如果没有，我做第一个。如果有，我不计次数地做最后一个。”

“岑溪，你看，有山有水，刚柔并济。”

“而我们小溪，就是勇敢又柔软善良的人。”

……

岑溪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坐下的，而教授又是什么时候又继续了课堂内容。

直到7458的声音传来，才将岑溪拉回现实，【宿主？宿主你怎么了？】7458敏锐地探测到岑溪生理指标的剧烈波动，在他脑海里发出带着担忧的声音，【你的心跳好快，体温也有点升高！是刚才回答问题太紧张了吗？没关系哒！你刚才超厉害的！把那个红毛和绿毛都看傻啦！】

【不过你怎么知道答案的？】

岑溪无意识回复，【我学过】

【学过？】7458的小光晕疑惑地闪烁了几下，【可宿主你不是学计算机的吗？作为负责的系统，我可是有认真看你资料呢。】

岑溪愣了一下。

对呀，他学的是计算机。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懂这些，为什么会如此熟悉。

他忘了，或者说，他被迫忘记了。

那时，程湛读大二，他读大一。

这门《宏观经济学原理》，是程湛当年的必修课。

这门课时间“很好”，安排在晚上，柔和的灯光取代了可能伤及岑溪的日光。

作为学生会主席，程湛本就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他有着清爽帅气的长相，挺拔的身姿，无论走到哪里都自带光芒。家境优渥、体育全能这些标签，更是让他成为无数人瞩目的焦点。

但他想让别人在看见他、听见他名字时，更多的反应是，“我知道，那是岑溪的男朋友。”

最初被程湛半哄半劝地拉去陪读《宏观经济学原理》时，岑溪是有些不自在的。程湛身边汇聚的光芒太盛，让他本能地想要退缩。

于是，他常常低头在膝盖上摊开的笔记本电脑上，专注地修改他自己的程序代码，将讲台上教授沉稳的讲课声当做背景音。

直到那一次，课程进行到一半，教授目光扫过台下，大概是想找个看起来不那么专注的学生提提神，指尖随意一点，恰好落在了低着头的岑溪身上。“那位同学，对，就是你，上来把这个问题在黑板上推导一下。”

那是一位以严格和脾气直接著称的老教授，最不喜学生用“不会”二字搪塞。岑溪猝不及防，只得硬着头皮走上讲台，凭着偶尔飘进耳朵里的几个零星概念和公式，在黑板上留下了几行略显单薄的演算步骤。

其实那个问题，就算对于认真上课的本专业学生，也有几分难度。

教授站在一旁，眉头微蹙，显然并不满意。

这时，程湛站了起来。

整个教室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带着善意的起哄声，音量不大，却瞬间冲散了先前凝滞的气氛。

讲台上的老教授显然也有些意外，扶了扶眼镜，看向这个他印象极佳的优秀学生，眼神带着疑问。

程湛的目光温柔地落在讲台上那道有些无措的身影上，带着无声的安抚。然后，他才转向教授，声音坦然：“吴老师，他叫岑溪，是来陪我听课的。”

“是我男朋友。”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黑板上那道未完成的题目，直接走上讲台，自然地拿过岑溪手中的粉笔，“这道题，我来解。”

从此，吴教授记住了岑溪的名字，而岑溪也再也不好在他的经济学课堂上做自己的事情。就这样一学期过去，岑溪居然也将这门课掌握了七七八八。

……

下课铃响，岑溪自从在陆明宴处吃了早餐，就再也未进食。于是此刻饿了，想要去吃饭。他从7458那里得知这四位矜贵的大少爷几乎从不踏足学校食堂，而是经常开车去学校附近那几个高端商圈解决用餐问题。

岑溪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根本没时间和精力等他们慢悠悠地决定去哪里、再开车过去。

他需要立刻吃饭。

于是，他迅速收拾好东西，转向F4方向，“回川，步知，斯南哥、陆哥，我先走了。”

“哟，去哪，我记得你今晚没课啊？“孟回川挑眉。

沈步知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怎么，不和我们吃饭了？”

岑溪努力让笑容看上去更真诚一些，“怎么会呢，是真的有事。下次我请客赔罪好不好？”

“请客？就你？”孟回川嗤笑一声，“别又让我们陆哥掏钱。”

一直安静收拾东西的谢斯南抬眼看了眼岑溪，恰好看到少年微压下去的唇角，和有些略带着倦意的眼睛。他心中一动，开口，“让他走吧。”

岑溪闻言，笑了笑，“明天见。”

直到教室人几乎都走光，四人才从座位上起身。陆青眠准备离开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岑溪刚才坐过的位置旁边，地面上躺着一张无意被落下的演算纸。

他脚步微顿，弯腰，随意将其拾起。

思路很清晰。原本陆青眠还猜测，岑溪或许是用了手机查询的答案。

不像是个彻底的草包。

他垂眸，在走出教室的那刻，将那张纸扔进了后角的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