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的下午六点钟天空已经是一层蓝黑,似乎墨水被掺水稀释,将天空寒涔涔地浸染,只有天际还有一层极浅的橙粉色。
食堂里人很多,正是晚餐的高峰期。各种交谈声、嬉笑声、碗筷碰撞声交织在一起,空气里各种食物的香气也混合在一起,是十分人间烟火的景象。
这氛围喧嚣而令人感到实在,和岑溪现实中的某些生活片段竟能隐隐重合,在这个没有任务对象存在的空间里,难得让岑溪有了一点心安的感觉。
岑溪独自坐在角落,手指扶着温热的碗沿,指尖有些被碗边烫红,泛着浅淡的红痕。
他低着头,小口喝着粥。睫毛长而密,微微垂着,是一种主人无意露出的无声的落寞与倦意。
尽管睡了午觉,但自从来到任务世界,岑溪还没有得到一个完整的休息。
从心怀不轨的宋先生、到压迫感十足的陆明宴、再到需要应付的陆明宴一行人,面对他们,神经似乎一直都是绷紧的。
因此整个人都有几分疲倦。
7458坐在一张干净的纸巾上,光球上竟长出了一双圆滚滚的手,紧紧抱着一个比它的身体还大的糖饼,嗷呜一声,咬下一大口,【宿主,好吃。7458能量满满~吃完饭。我们是直接去任务地点吗?】
岑溪摇头。
课堂上,岑溪收到了原主母亲发来的短信,关切地问他最近天气有些转凉,有没有换上长袖衣衫;问他在学校里吃得可好,食堂里的饭菜合不合胃口;过得是否开心,有没有交到几个好朋友。
并小心翼翼地问,如果有空,能否给她打个电话。
尽管知道这种关切并非真的是给予岑溪“本人”,但岑溪心中还是一颤,就像是最柔软的皮肉被一支最轻柔的羽毛轻轻挠动了一下。
离开食堂,岑溪避开人群,沿着一条安静的林荫小道走。秋风吹在脸上,是清晰的寒意。
他低着头,指尖轻轻搭在手机屏幕上,终于按下了通话键。
几乎是在拨通提示音刚响起的瞬间,电话就接通了。
“宝宝?”
女人的声音因为疾病显得有气无力,但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这个亲近得近乎幼稚的称呼,曾经被原主嫌弃了千次万次。
但岑溪只是很轻、很轻地眨了眨眼。
他没有被这样称呼过。
电话那头,还是消息里的那些问题。重复、琐碎的关怀。但岑溪走得很慢,很认真在听,每一个问题都在轻声回应。
“我很好。”
“现在没有穿短袖了。”
“挺开心的。”
…
他的回应简单,甚至有些干巴巴,但足够耐心。电话那头的母亲似乎并未察觉任何异样,只是满足地听着,间或叮嘱几句。
岑溪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院长妈妈很爱岑溪,但她太忙了,加之岑溪尽管身体不健康,但自立能力却很强,于是只很偶尔才会给在外的岑溪打电话。
岑溪羡慕过很多有妈妈的人。他感觉自己似乎分立成两个,一个站在这里小偷一般,带着愧疚和贪恋,聆听着不属于自己的关怀,一个则是在现实中的岑溪,依旧只能隔着一段距离,悄悄羡慕着别人偶尔会不耐烦的唠叨。
岑溪就这样低着头走路,无意识来到一个亭子旁。他亭子旁站住,看着被秋天带到地上的几片落叶。岑溪有时候就觉得自己和落叶是一样的。
“你也要开心。”在通话的最后,他轻声补充了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
电话那头的母亲似乎怔了一下,随后传来带着哽咽的回应,连连说着“好,好,宝宝开心妈妈就开心,妈妈什么都好……”
挂了电话,岑溪轻轻靠在亭子的立柱上,心头仍然萦绕着那股难以言说的情绪。
有秋风吹来。
风从西北来,从西伯利亚与蒙古高原启程,风尘仆仆,穿越山河与城市。
它或许在同一时刻,既拂过某个抱着幼童、将其紧紧裹在怀中的母亲被风吹起的衣角;也在不同的晨昏,分别吹拂过院落中思念孩子的母亲湿润的眼角,与异乡街头刚结束一日奔波的年轻人微驼的背脊;它或许同时掠过一对在寒夜里紧密相拥、汲取彼此体温的爱人交握的指缝,也在不同的昼夜,先后轻抚过因命运分离而怅然若失的男人,与无人处悄然落泪的女人。
风能串联起散落于世间的无数悲欢离合。
那是无数的情意。
它却是无情的。
秋风来了。
从遥远的西北而来。
也从近在咫尺的西北而来。
岑溪的鼻尖轻轻动了动。
又是那道很熟悉的气息。
是一种心安,也是一种眷念。
他抬头,就那样看见了在亭子另一角的陆明宴。
他今天没穿西装,只是一件雪白柔软的衬衣配着浅色牛仔裤。褪去素日的凌厉,看起来像是个清俊出众的学长。
按年纪,他本也该是学长的年纪,不过比岑溪年长三岁。
若非那尴尬的私生子出身,迫使他自幼在母亲严苛到近乎冷酷的教导下飞速成长,十九岁便已远赴英伦完成顶尖商科学业,随后又进入陆氏历练,他此刻的人生,或许真的就该是这般简单明亮的模样。
陆明宴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岑溪有个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习惯,每当突然遇见认识的人,撞见对方的目光时,总会下意识先扬起嘴角,露出一个礼貌的、偶尔会有些无措的笑。
于是,那双还带着点惆怅的眼睛微微弯起,长长的睫毛跟着扬起。
似乎能挑动一整个草长莺飞、万物复苏的春天。
很难,真的很难,不让人心动。
岑溪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以他和陆明宴目前的共同经历,两个人…确切地说,至少是岑溪应该有些尴尬。
于是,他有些仓促地收回笑容,白皙的脸划过十分显然的窘迫,对着陆明宴点了点头。然后垂下眼,避开陆明宴的视线。
饭后正沉迷于爱情小说的7458感觉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关掉读书的光屏,晃晃悠悠站起来,两只眼一下发出十万伏特的光芒,【宿主,我们又遇见他啦。】
岑溪没有理会他。
他经过陆明宴的身边。打算离开。
原以为陆明宴会同他一样,秉持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维持着上位者的姿态,对他也保持沉默,任由他离开。
然而,然而,
在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一声很低沉的声音传来,“陆明宴。”
岑溪顿住脚步,回头看他,眼睛中有很清晰的疑惑。
陆明宴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我的名字。”
岑溪点点头,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出于礼貌轻声回应,“我是岑溪。”
陆明宴笑笑,这笑容也很不同,“很好听的名字。”
又有谁还记得谁曾经说过,“如果没有,我做第一个。如果有,我不计次数地做最后一个。”
又有谁还记得谁曾经这样想过:“他有些自我贬低。所以,需要我要一遍又一遍去告诉他,他很好,世界上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
岑溪,很好听的名字,最好听的名字。”
7458其实是个恋爱脑,因此十分喜欢磕CP,曾经因为陪着末世女主去历险时因为沉迷于磕那位杀伐果断的女主和容貌俊美的丧尸王的CP而被忍无可忍的女主禁言十天。
它瞬间忘记刚才的小说,兴奋地悬浮到空中,又悄悄给岑溪和陆明宴拍了好几张“同框”照片,并暗搓搓地给这些照片想好主题。上次在会所那组照片,被7458命名为“商界大佬与他的落跑小情人”,这一组他偶遇,他决定是“清冷学长与他的清纯学弟”。
7458珍惜地给文件加好密。归入自己的文件箱。它眼睛亮晶晶地审视自它工作以来拍摄的所有照片,在不同任务世界、不同宿主身边拍摄储存的所有“有爱”瞬间,顿时整个统又要冒红心泡泡。只可惜,有几张老照片,总是打不开。
7458曾经探查过,那几张照片足足被加了二十道密钥。依照7458的德行,它最多加十八道。
而且,其中两道最为核心的锁,似乎是由某位它曾绑定过,权限极高的宿主亲自加持上去的。
但7458也记不清了。它苦恼一下,数据流短暂紊乱一瞬间,决定不再纠结这个凭它那点算力根本想不通的问题。
就在7458再次美滋滋看岑溪和陆明宴照片时,岑溪已经结束了自我感觉有些莫名的交谈,略疏离地点点头,转身离开小亭。
它翻到了岑溪和陆明宴共进早餐的照片,虽然正常人类都会觉得气氛不正常,但7458却不觉得。只觉得好磕,好磕,还是好磕!
它的目光扫过照片里陆明宴穿着的、剪裁完美的西裤,心想这做工和面料真是顶级,衬得原本就修长笔直的那双腿更加引人注目,充满了禁欲系的魅力。
7458突然感觉脑子一痒。
西裤,正装,正装,Dress Code!
天,它想起来了!它全都想起来了!今晚由学生会牵头、几个学院联合举办的联谊晚会,通知上明确写了有着装要求!需要穿得正式一些,也就是所谓的正装!
【宿主!今晚的联谊晚会,有Dress Code!通知上说了要穿正装!】
正装?岑溪思考了一下原主花花绿绿的、可以去PK调色盘的衣柜,实在难以想象出其中符合正装定义的衣物,【原主有正装吗?】他抱着一丝希望问7458.
7458挠挠头,【应该有的。我检索一下。】
光球开始闪烁,几秒钟后,闪烁的频率稳定下来,【啊,有的!还价值不菲呢!不过上次原主打完辩论后去陆青眠住处喝酒,被酒水弄脏了放那了。当时,孟回川说,“别担心你这破衣服,阿姨会送去干洗的。”啊啊,很好,还有双皮鞋!】
陆青眠在校外购置了房子,依照陆青眠的大少爷秉性,当然不会和三个天南海北的不相熟的人住在一个狭窄的空间。
岑溪沉默了一下。他并不想去陆青眠的住处,但任务要求他必须出席晚会并对谢凛进行嘲讽,穿着不得体显然会适得其反,甚至可能因为违反晚会规定而无法入场。
岑溪叹了一口气,拿出手机。尽量模仿着原主那种带着点讨好和小心翼翼的语气,编辑了一条信息发过去。
【陆哥,我上次那套西装放你那了。今晚要用,我能去拿吗?】
五分钟后,陆青眠回复,【等下我要去遛Karl。你自己进去,密码是984324,拿了就走。】
公寓位于学校附近一个以昂贵著称的高档小区内。为了节省时间,岑溪在校门口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房子很大,极简的装修,放眼望去,几乎只能看见黑白灰三色。
岑溪找到了客房旁边的衣帽间。尽管是为客人准备的,仍然宽敞得惊人。里面分门别类挂满、摆满了衣服,饰品、鞋子,岑溪甚至能从风格分别判断出是剩余F3哪位的衣服。
多功能厅没有设置更衣室,岑溪决定在衣帽间换好,以免再花费时间去寻找可以换衣服的地方。
他先脱去了上衣,于是背部皮肤裸露在外面,是白瓷一般的细腻与光泽。蝴蝶骨也漂亮,匀称不嶙峋。
就在他伸手去拿衬衣时。
陆青眠皱眉推开了门,手中还牵着一只体型巨大、灰白相间的阿拉斯加。
他的目光落在岑溪半裸的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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