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病了。祝老师说这是一种极为罕见的基因病,可能会伴随心愿的一生。
我无法接受,我和祝老师都是基因方面的专家。这并不是我自夸,而是我们的头衔就是这样。有我们在,心愿不该经历这些。
可是祝老师却十分惨淡的摇了摇头,“他的主治医生是我的朋友,刘梦洋医生,你认识吧?”
我当然认识,心愿出生那天就是他来医院接我的。
“他说他有办法,我已经将心愿交给他了。”
我陷入了沉默,不是我不信任刘医生,而是我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祝老师可能看出了我的疑惑。
“我们不能毁了你的前程,你很优秀,如果因为心愿荒废了学业,我和你师娘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我为祝老师和师娘的良苦用心感动得一塌糊涂。可是我仍然没有见到心愿,我求了祝老师半天,他终于答应带我去看心愿一眼。
我们七拐八拐竟然出了市中心。
“老师,这是哪儿?”看上去像是一处新建的研究所,偏僻,安静。
阴森。
祝老师亲自开车,眼睛一动不动的直视着前方,“是刘医生的医院。”
“他从附属医院离职了?”
“对,已经好几年了。”
我点点头,不再说什么。因为我发觉祝老师兴致并不高。
一路无话,我们沉默的到达医院。在二楼的病房里,我看到了十岁的心愿。
他很瘦,瘦瘦小小,看上去完全不像十岁的孩子。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双眼睛又黑又亮,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心愿!”我差点儿没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忍住眼眶的酸涩,快步走到病床前。心愿却缩进了被子里,眼睛看向门边的祝老师。
我心里咯噔一声,心愿他不认识我了。
“心愿,我是小谢哥哥啊,谢若愚,你的小谢哥哥。”
心愿茫然的摇了摇头,朝祝老师喊到,“爸爸,我疼……”
“心愿,你怎么了,你哪里疼?”我想去掀心愿的被子,看看他到底怎么了。心愿却紧紧抓着被角,不许我碰到他。
祝老师快步走了过来,“小谢,你快去叫刘医生,他在一楼的办公室。心愿,来,我看看。”
我只能去一楼找刘医生,走到门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我看到祝老师将心愿从被子里抱了出来,似乎在解他的上衣扣子。
刘医生和我回到楼上时,心愿已经睡着了。刘医生替他做了检查,说不要紧,让祝老师不要担心。
“他为什么会疼?哪里疼?”我问。
“腺体。”刘医生说,“他的腺体有问题,我们已经尽力了。只能不断观察,如果后续发育正常的话,就可以放心了。”
“如果不正常呢?”
“只能……”刘医生犹豫了一下,看向祝老师。
祝老师点了一下头。
“只能吃药了。”刘医生继续道。
我紧紧皱着眉毛,始终不相信那个可爱柔软的心愿竟然要经历如此痛苦的一切。
“祝老师,我想留下。”祝老师似乎想要离开了,我不想走,我还想多看一会儿心愿。
祝老师点点头,和刘医生一起离开了。我守在床边,看着睡着的心愿,用目光描摹他的五官。
他长开了一些,鼻子更高更挺了,却依旧是小孩子的模样,两颊肉嘟嘟的,下巴却尖的没有一丝肉。
我心疼的抚摸了上去,摸了没几下,心愿睁开了眼。
他吓了一跳,在他叫出声前,我鬼使神差的捂住了他的嘴,仿佛刚刚真的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
心愿的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我心里一颤,慌张的松开手,他立刻大声尖叫起来。
就在我思考着该如何向刘医生解释时,叫声却戛然而止,接着,心愿便猛烈咳嗽起来。
我将人扶了起来,帮他拍打着后背。心愿咳了一会儿,喘息渐渐平复,满是泪水的大眼睛恨恨瞪了我一眼。
我心中一痛,又立刻柔软下来,揉着心愿毛茸茸的发顶,好声好气的道歉,“对不起,心愿。我真不是什么坏人。我是小谢哥哥啊,你想起来了吗?”
心愿沉思了会儿,半晌,在我期待的目光里摇了摇头。
我无奈叹了口气,“没关系,想不起来也不要紧,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谢若愚,是祝老师的学生。当然,今年已经毕业了。”
听说我是祝老师的学生,心愿的表情终于放松下来,“你不是这里的人?你能带我出去吗?”
我一愣,“你不可以出去吗?”
“爸爸和刘医生不许我出去。”
“为什么?”
“因为我的病太严重了。可是我很久都没有出门了,你带我出去看看嘛,小谢哥哥!”
我无法抵挡心愿的“小谢哥哥”,背起他偷溜出病房,我们先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儿,心愿却不满足只在院子里。
“我要去那里!”心愿指着只有一墙之隔的院外大声道。
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在心愿的催促下背着他来到院外。
心愿高兴极了,想要下地看看。可是他没穿鞋子。我只能将他放在一块儿平整光滑的大石头上。
心愿高兴极了,他试着想要跳起来,脚下却一滑,险些摔了下去。
“心愿!”还好我及时接住了人。心愿稳稳落在我的怀里,他实在是太瘦了,抱起来轻飘飘的。
这让我越发担忧,“我们回去吧……”我劝道。
“不要!”心愿却发起了脾气,小嘴撅的比天高。
我看着却实在觉得可爱,正想逗他几句,心愿却突然张大了嘴,呼吸也急促起来。
“心愿,心愿!你怎么了!”我帮他顺气,可是却没有任何用处。只是短短的一瞬,我便出了一身冷汗。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抱着人朝医院跑去。边跑边喊刘医生。
医护人员们及时赶来,心愿被送进了急诊室,我等在门外,心脏还在急速跳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冷汗干了,心愿终于被送了出来。
“他怎么样了?”心愿还在昏迷,我追在刘医生身后问道。
刘医生不满的看向我,“以后不许胡来了。”
我只能点点头答应下来。
我厚着脸皮跟去了病房,无论护士如何嫌弃,就是不肯离开。
不知不觉天黑了,九点多时,心愿终于醒了。看到我不再像之前那么害怕了,反而有些惊喜。
“又想出去了?”我问。
心愿乖巧的点点头。
“不可以!你不知道刚刚有多危险!”我厉声拒绝了他。
心愿的眼里泛起泪花,我根本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他这样,只能改变语气,耐心的安慰道,“等你的身体好一些,我们就……”
“骗子!”心愿哭了出来。
我被愧疚与心虚折磨着。我刚刚确实骗了心愿,因为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好,更遑论再一次带他出门了。
我只能抱起他,带着人来到窗前,给他讲星座的故事。心愿果然还是小孩子,没一会儿便入了迷,渐渐就忘了出门的事了。
后来,我去学校报了道,工作忙了起来,应酬也越来越多。可我还是挤出时间,每周至少拿出三天的时间陪伴心愿。
心愿很欢迎我的到来,因为我不仅会偷偷带他出门,还会给他讲故事。真实的,虚构的。凡是我能想到的,全都会讲给心愿听。
心愿是个很好的听众,无论什么故事他都听得津津有味兴趣盎然。
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这意味着,心愿的日子实在是太无聊了。
心疼之余,我开始疑惑。心愿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我问过祝老师,也问过刘医生。可是他们说的都十分含糊,语焉不详吞吞吐吐--仿佛在隐瞒什么。
一旦产生这个念头,我的怀疑便越发加深刻。
转眼,回国已经一年多了,工作渐渐步上正轨,和学院的同事们也有了更多交流。某天,散会后,几个年轻讲师凑在一起,不知在讨论什么,气氛很欢快。“在说什么,那么高兴?”路过他们时我随口问道。
一个女同事抬起了头,问我知不知道一个专门讨论学术问题的匿名网站。
“据说信息和ip都是加密过的,分享的内容绝对真实可信。”那个同事神秘兮兮道。
“匿名论坛还会有真实内容吗?”我不相信,也没把这个论坛放在心上。
可是有一天,我失眠了。因为白天我又偷偷带心愿出门了一次,结果心愿发病了。这次病发的实在凶猛,我后怕的厉害,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躺在床上仍毫无睡意。
我突然想到那个匿名论坛,如果我在这个网站上询问心愿的病情,会得到答案吗?
尽管知道希望渺茫,我还是登上了那个网站,却一眼看到了首页的帖子:A大附属医院医师刘梦洋丧心病狂毫无人性!愧对医生身份,根本不配称之为人!
看到熟悉的名字,我的心一沉,忙点进帖子,却发现通篇只有对刘医生的指责和谩骂,并没有来龙去脉。
评论也大多都是嘲讽,有推测是病人家属医闹的,也有猜测是同行蓄意诋毁的。因为刘梦洋医生的口碑一直都很好,要不然祝老师也不会如此放心的将心愿交给他。
同为病人家属,我十分理解帖主焦急的心情,所以我没有揣测帖主的动机,只是安慰道,“既然选择了刘医生,就要相信他。对了,刘医生已经离开A大附医了,帖主知道吗?”
留完言我便关闭了网站,第二天是上班的日子,一整天都在连轴转,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晚上下班后,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想起那个帖子,便登录了网站想看看帖主有没有回复。
却收到了一条私信。私信人不是帖主,是一个ID陌生的网友,极有礼貌的问我是否接受过刘医生的治疗,还是有家属曾经或者正在刘医生那里接受治疗,他有事情想要面谈。
我以为对方是求医的病人家属,便回复说有家属正在接受治疗,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尽力。
对方似乎守在电脑跟前,立刻回复了一个地址,“您方便今晚到这里面谈吗?”
我发现那个地方就在A大附近。
“当然,五分钟就到。”
五分钟后,我来到那家咖啡馆,并在门口碰到了四处张望的耿直。
“耿教授,您在等人?”我问。
“对。”耿直说着,看了一眼手里的手机。
我便不再打扰他,自己进到咖啡馆里面。
“我已经到了,在吧台。”我回复那个网友。
“我也到了,在门口。”
我便收起手机等那位网友进来,然后我又看见了耿直。
“耿教授,好巧啊。”我朝他打招呼。
耿直径直走了过来,“吧台只有你自己?”他问。
“对。”
我看到耿直的表情凝重起来。
很快,我便意识到不对劲,“耿教授,你该不会?”
“就是我。你有家人在刘梦洋那里接受治疗?”耿开门见山问道。
“对。”
“他得了什么病,多久了,治疗效果如何?”
“我也不太清楚,刘医生只说是基因病,治疗起来十分困难,已经治了一年多了。”
“你的那个家人,该不会叫祝心愿吧。”耿直突然问道。
“对,你怎么知道?”
“唉!”耿直重重拍了一下脑门,“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唉!”
“耿教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突然感到不妙。
耿直悲戚的看了我一眼,“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
我的心冷了下来,后背汗毛倒竖。
“我们去别的地方谈吧。”耿直说。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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