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直带我来到一处十分隐蔽的出租屋。
“你没有住学院的宿舍?”我问他。
“那里人多眼杂,不太方便。”耿直关好门,给我倒了一杯清茶。
可以看出,耿教授的经费确实不太充裕,偌大的出租屋空闲的厉害,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和装饰,甚至连杯里的茶味儿都要淡上三分。
“首先恭喜你,我院最年轻的讲师谢若愚同志,明年是不是就能评副教授了?”
“过奖过奖,运气好而已。”我谦虚道。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比方说这个。”耿直说着从书架上翻出一本旧刊物扔了过来。
我看着封面有些眼熟,“您怎么会有这个?”我拿起来翻了翻,果然翻到了我发表的那篇文章,是三年前在国外读博时发表的。
“我不只有这个,还有这个。”耿直说着又扔来一本刊物,是一本国内的期刊。我翻了翻,没看出什么。
“第89页。”耿直提醒。
我翻到89页,看到了祝老师的名字,但这还不是最惊讶的。最惊讶的是祝老师的课题,竟然和我撞题了。
我心里一惊,忙去看发表时间。
“别看了,你比他早了一个月。”耿直道,“也是因为这个,祝志飞错过了首发,评分掉了五分。”
“然后呢?”
“然后?”耿直冷笑,“你不如直接去问问你的好老师?”
“我不懂。”我摇头,“五分而已,他的履历在那里,院里还能因为这个把他怎么样吗?”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为这个实验准备了整整三年,哦不,你还真不知道,你出国了。”
“然后呢?这又怎样?”反正又不是只有这一个课题,而且只是撞题而已,我和他的思路完全不一样。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他用了三年时间,而我只是一年就出了相同的结果。
但不管怎样,结果都是好的不是吗?
“不,你知道的,在这之前祝志飞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任何成果了,结果好不容易自以为有了不小的突破,却被亲手带的学生抢先了一步。而且所有看过这两篇论文的,都认为学生的更加精妙。如果你是祝志飞,你会怎么想?”
这个假设根本无法成立,因为另一个当事人就是我本人。所以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耿直又冷笑起来,“也是,你这种天才是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烦恼的。祝志飞不一样,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信息素反作用基因这件荒唐事,我怀疑是刘梦洋告诉他的,竟然突发奇想开始打信息素的主意。”
“胡闹!”但凡有点儿常识的人都知道,信息素只是基因表达的性状而已,就像我们的毛发瞳色和外貌。怎么从来都没有人相信染发也能反作用基因呢?换成信息素为什么反而有大把大把的人相信了?
“等等!”我的脸色突然变了,“信息素,基因……你是说……”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祝志飞可能已经开始动手了。”
“怎么可能!”
“你不要不信!这件事是白静告诉我的。”
“白静师姐?”
“对,她比你早毕业两年,毕业后去了附属医院的检验科 。有一天她突然找到了我,给了我一份资料的复印件。那些复印件并不完整,但是也能看出是某个项目的立项申请书。我问她给我这个做什么。她突然就哭了,要我一定要阻止祝老师。我有些莫名其妙,正要问个明白,她的电话却突然响了。她好像很怕那个电话,不由分说拔腿就跑。第二天我去医院找她,结果扑了个空。又过了几个月,我听说她疯了。对了,她那时的男朋友就是刘梦洋。”
“什么?他们年龄差很大吧。”印象中白静师姐是个很温柔很安静的beta女性,我实在无法相信她会找一个年纪和祝老师差不多的男朋友。
“是啊,而且刘梦洋离过婚,他前妻还算咱们的同事,在物理学院。”
我摇了摇头,“她想告诉你的就是那件事?”
“我当初并不知道。”耿直重重叹了口气,“直到祝老师的儿子突然生病住院,我才慢慢起了疑心。但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竟然通过了伦理审查,顺利申请下了项目。我一直在想办法搜集证据,但是不知为何,也许是白静找过我这件事被刘梦洋知道了,祝志飞对我十分防备,他的夫人也对我十分警觉。我不明白,祝志飞也就罢了,他的夫人为什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是啊,师娘为什么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会不会是因为心愿确实生了病,老师只是想通过这种方法治疗。”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推测。
“我一直在寻找那孩子生病的证据,但是我与那两人都没有多少交集,所以这么长时间过去,我竟然一无所获。”
“所以你才在匿名论坛里发了那个帖子?”
“对。”
我有些庆幸我看到了那个帖子,“让我来!我每周都要去看心愿,祝老师对我就像自己孩子一样,我想他一定不会隐瞒我的!”我激动道。
“你认真的?我劝你最好不要对他抱有太多幻想,毕竟他连唯一的孩子都能下得去手。”
“祝老师一定是有苦衷的!”
虽然我这般坚信着,却依然采取了耿直的意见。
隔天又是看望心愿的日子,我陪他玩儿了一会儿后,开始询问他生病的事。心愿对此一无所知,只知道自己病了,需要老老实实呆在医院治疗。
“心愿是怎么知道自己病了的呢?”
“爸爸带我去医院做了检查。”心愿在我怀里伸了个懒腰,糯生生的回答。
“老师为什么会突然带心愿去医院?一定是心愿哪里不舒服才会去医院的。”我循循善诱道。
心愿摇了摇头,“没有不舒服,入学体检后,爸爸拿到了我的体检单。说我病了,需要做更多检查。”
入学体检?
我突然想起,尚未分化的孩子在入学前会进行性别测定的检查,以避免在学校里突然分化。祝老师是不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了心愿的性别?
“心愿看到自己的体检单了吗?”
心愿继续摇头,“没有。”
看来心愿被隐瞒的十分彻底,我放弃从心愿这边下手。因为我怕问的太多,反而叫心愿多想。
我以研究遇到瓶颈为由,频繁请教祝老师问题,事无巨细。
祝老师并没有多少耐心应付我,他看上去真的很忙,口风也守的很严。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我竟然和当初的耿直一样,一无所获毫无进展。
我决定破釜沉舟,暂停了手上的项目。这件事在院里引起了极大波动,上到主任下到研究员,几乎所有人都来问过我一遍,为什么要暂停项目。
“我遇到了瓶颈。”我说。
“可你们之前上报的进度明明很正常,怎么突然就遇到了瓶颈,是家里出事了吗?”主任还是当年那个对祝老师颐指气使的主任,但是看在我厚厚的履历的份上,对我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你知道的,主任,我的家人都在老家,他们好得很。是我自己的问题,可能是我这辈子过得太顺风顺水,所以现在遭报应了。”我苦笑。
主任见实在没有商议的余地,摇着头离开了。
办公室终于安静下来,我晃了晃鼠标,还没来得及点开论坛,门又被敲响了。
“哪位?”
“小谢,是我。”
是祝志飞。
“祝老师,请进!”我站起来迎接这位恩师。
“小谢,听说你的项目暂停了?”祝志飞一进门便问道。
我点了点头,“我顶不住了老师,自己带项目和跟着老师做完全是两个概念,我觉得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连副教授都还没评上,院里怎么就敢把项目交给我了?”
“你还是太紧张了小谢,交给你是因为这个项目和你在国外做过的项目有相似之处,院里也是看好你才交给你的。”祝志飞耐心道。
“可是我搞砸了,祝老师。”
“不要这样想,你只是暂时钻了牛角尖。休息一段时间吧,暂停对你来说或许不是坏事。”
我知道祝志飞这样说只是为了安慰我,谁都知道项目暂停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且不论燃烧的经费,单是在学术界的舆论就够院里吃上一壶。
可是我为了祝心愿的病,已经不择手段了。
“祝老师,你能帮帮我吗?我不能休息,一旦开始休息,我只会越来越没有自信。老师你帮帮我吧!”我哀求道,“您有什么项目可以塞我进去吗?我只要跟着学习,找找感觉就好,绝对不会给老师拖后腿。老师,救救我吧!”说着,我跪到了地上。
祝志飞的神情有一丝犹豫,“事实上,我这边也碰到了一些问题,你的请求我实在……”
“老师!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你还记得吗?六年前我和师兄姐们齐心协力,那时我们师徒在一起,无论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小谢,我现在老了,已经不是六年前的老师了。”
“可是我相信您!”我重重磕了一头,祝志飞忙来扶我。
“也罢,既然你愿意,明天来办公室找我吧。”
祝志飞虽然答应让我加入,但是他实在是太谨慎了,起初的几年里我只能接触到一些皮毛,更多的是实验室无穷无尽的琐事。
主任很不理解我为什么要放着自己的项目吃灰,却来帮祝志飞跑腿。
耿直也很担心,他担心继续拖下去,那个可怜的孩子会撑不住。
我只能趁看望祝心愿时,从护士那里打听一些蛛丝马迹。
结合我手上能拿到的资料,我终于可以断定,心愿当初确实是健康的。
“有证据吗?”耿直看上去比我还要激动,恨不能立刻拿上证据举报到伦理委员会。
“没有,这只是我的推断。”
“祝志飞到底是不是你老师?为什么对你这么防备?难道真的是因为那篇论文?”
尽管很不可思议,但除了那篇论文,我确实想不到我和祝志飞之间还有什么其他恩怨。
对了,祝志飞防我防的好像铜墙铁壁,师娘的态度却要温和许多,在她眼里,我似乎永远是那个懂事又早熟的只有十二岁的小孩儿。
所以看望祝心愿之余,我又将看望师娘提上了日程。我和师娘聊心愿在医院的日常,聊师兄姐们的去向,聊所有会让我们开怀大笑的事情。
“对了,师娘,自从我回国还没见过白静师姐呢,她去哪儿了?”时机成熟时,我装作不经意的问道。
提起白静师姐,师娘的脸色果然变了,“她……她家里出了一些事……”
“师姐回老家了吗?好可惜啊,我还记得师姐当初说她最喜欢A大了。师姐没能留校真是太遗憾了。”
“留校最起码要有出国经历,小静她没有出国,是不可能留校的。”师娘叹气道。
“师姐当初应该也有机会出国吧,为什么没有去呢?”
“她……”师娘的表情忧愁起来,“她看错了人,她当初要是出国就好了。”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师姐对我那么好,我却一直没能报答她……”我开始打感情牌,边说边假兮兮的擦眼睛。师娘果然被说动,“我也有时候没见小静了,要不然有时间咱们两个去看看她?”
“好啊!”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那个周末我便带上大包小包的礼物和师娘一起来到了白静师姐家。
开门的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看到我先是一愣,又在看到我身后的师娘后,脸上慢慢展露出笑意,“祝夫人,您来了。”
“吴妈,好久不见。这位是小静的师弟,刚回国没多久,想师姐了,我就带他过来看看小静。”
听到师娘这样说,“吴妈”这才肯让出位置。
我们顺利进了门,却没有见到师姐。
“请用茶。”吴妈为我们端来热茶。
“你好,请问师姐在哪儿?”客厅里安静的出奇,倒不如说,整栋房子都死气沉沉的,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吴妈看向师娘。
“他当年就和他师姐关系好。”师娘替我解释道,“小谢当初年纪小,还是个孩子呢,师兄们都不喜欢带他玩儿。小静心善,处处都照顾他。还好小谢有良心,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记得师姐的好呢!”
吴妈听了,点点头,“祝夫人,我这就去喊夫人下来。”
吴妈上了二楼,不一会儿,楼梯嘎吱响了起来,一个穿白裙子披头散发的女人下来了。
我站了起来,有些不敢相信。
“师姐?白静师姐?”
女人拨开挡住脸的长发,“梦洋,梦洋,是你回来了吗?”
“师姐,我是小谢啊!”
“小静,是师娘。那是小谢啊,你不认识了吗?”师娘走了过来,扶住了师姐的胳膊。师姐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祝夫人,让我来吧。”这时吴妈从楼上下来了,恭敬道。
“让我们娘仨儿说说话吧,吴妈。”师娘开始抹眼泪。
吴妈叹了声气,“祝夫人,夫人今天还没有吃药。”
“我知道,我知道该怎么办。”师娘边哭边说。
我无措的站在一旁,“师娘,师姐这是怎么了?”眼眶有些发酸,虽然我早就知道师姐过得不好,但是我从没想过当初温柔的师姐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师娘拉着师姐坐在了沙发上,“小谢,你也坐。”
我在她们对面坐下。
师娘便将师姐这几年的遭遇一一道来,“她实在是太喜欢刘医生了,哪怕流言甚嚣,依然义无反顾的嫁给了他。结果婚后不久,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便流产了。刘医生本来就不想要孩子,可是小静哪能受得了。两人开始因为孩子不断吵架,小静当时经常到我那里哭。我只能劝她想开点儿,结果,有一天,她突然就疯了。”师娘说着,哭的越发泣不成声。身旁的师姐仿佛老僧入定,一动不动的盯着茶几上的花纹。
“师娘,”我为师娘倒了一杯热茶,“您冷静一下。”
师姐的目光移向我手中的杯子,突然一声尖叫,我的手一抖,那杯热茶尽数泼在了师娘的裙子上。
“师娘!”
师娘腾的站了起来,“没事,我没事儿。快去看看小静!”
我看向师姐,发现师姐又陷入了老僧入定的状态。“师姐她……”我不知该如何表述。
“她经常这样,她似乎能看到那个没来到世上的孩子。”师娘伤心道。
“师娘,你的裙子……”
“不好意思,我去一趟洗手间,你能帮我看着你师姐吗?”
“当然!”
师娘离开了,客厅只剩下我和师姐两人。
“师姐……”我小声道,“你是不是有话要说?”最后四个字我是用口型说出来的。
师姐直勾勾的看着我,眼睛不断飘向二楼的楼梯。
“你要去楼上?”我用口型问。
师姐突然像弹簧一样窜了出去,蹬蹬蹬上了二楼。
二楼难道有东西?
我跟着师姐跑上二楼,看着师姐跑进了其中一个房间,我进门时,里面已经被她翻的不成样子,我在雪花一般的纸片里紧张的看着。
突然,师姐似乎找到了什么,肩膀剧烈颤抖起来。
随即,一个信封飘到了我的脚下。
我立刻捡起信封放进了口袋里。
“小静,小谢!你们去哪儿了?”
楼下传来师娘的呼声。
“师姐你在干什么?”我故意大声道。上前抓住师姐的胳膊,“快,这里。”压低声音,指了指自己脸上。
师姐一爪子挠了上来,我惨叫一声,“师姐,你冷静!我是小谢啊!”
楼梯咚咚咚响了起来。
“小静,小谢,你们在哪儿?”
“师娘,这里!”我一边和师姐拉扯着,一边喊道。
师娘终于跑了过来,“小静!你在干什么?”一眼看到了我脸上的抓痕。
师娘跑上前,紧紧抱住了挣扎的师姐,“小静,是师娘啊,你不认识师娘了吗?”
“师娘……”师姐看上去冷静了一些,不再胡乱挣扎,眼神放空,喃喃道。
“走,我们下去。”师娘说着,小心翼翼的扶着师姐下楼了。我最后看了那个房间一眼,也跟着下了楼。
因为师姐突然发病,我们呆了没一会儿就离开了。我没有回学校,径直来到耿直的出租屋。拿出那个信封,打开后,发现是一张体检单。
是祝心愿的入学体检单。
单子上清清楚楚的写着,祝心愿,男,7岁,第二性别:omega。
“我就说!”耿直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我这就去伦理委员会!”
“冷静!”我很惊奇自己居然还能保持冷静,“这只能说明心愿确实经历过与第二性别相关的手术,但是并不能证明他们的动机就是违法的。耿直,这个时候,我们更不能打草惊蛇。我们要一举将他们拿下,让这个恐怖的计划永世不得复生!”
“你想怎么做?”耿直意识到我已经有了计划,极快冷静下来,问道。
“心愿既然是omega,他们的计划如果想要执行,就需要外来的alpha腺体。这种东西,是那么容易搞到的吗?”
“你的意思是?”
“如果心愿现在的腺体因为一些原因被损伤了,他们一定会寻找新腺体,刚好,我就有一个。”
“谢若愚,你疯了?”
“我很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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