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拍卖会上多是地方高官与豪强,也不乏异国信使,没有切切实实的罪名,不能将人一起下狱了严刑拷问,只能以留客的名义将人扣在晋北王府,依旧锦衣玉食地招待着,除了隔一段时间就将他们拢在一起审问一番,除此以外并无失礼的地方。
但从今天上午开始,就听着守卫们隐隐有要放人的意思。
果不其然,一整个院子紧闭的房门纷纷打开,所有人一头雾水从里面走出来,还没搞明白状况便被人赶着往外走,说是复命的复命,回家的回家,都散了吧。
潮水般向外涌的人流中,周泽光寻了个机会上前一步给守卫塞了个金锭,“一点心意,大人笑纳。”
守卫掂了掂,不着痕迹塞怀里,“还是你懂事昂。”
他嘿嘿一笑,“不知道那秦家的小公子找到了吗?求大人透露两句,让我回去也有个谈资可吹。”
守卫这才想起这位何许人也,好像只是个有钱有闲没事干的地主,找官员买了个名额,过来看个热闹的,“谁知道躲哪去了,说不定早死在那个犄角旮旯了。”
周泽光“噢”了一声,似乎对这个结果有些失望。
离了王府之后,他又在路上绕了两圈,确定身后无人尾随这才走到菡萏园的后门,一些纷纷绕绕事情充斥着脑海,心情不免沉重,几乎没有脸推开那扇门。
想起幼年时玉暖姐的一饭之恩,那是足以铭记一生的恩情,明明她自己也身陷囹圄,却总是愿意散发温暖庇护每一个人,可天道不公,却让这样一个美好的生命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收场。
眼前瞬间暗了一片,周泽光扶着墙才可勉强站立,兴许是气急攻心了,喉间浮现丝丝腥甜,耳边更是一片嗡鸣,迷迷糊糊听见富家子弟的嬉闹调笑不绝于耳,指着流了一地的血,说着“怎么这样就死了”的话。
一个小少年跪在那片血迹里,抱着尸体哭得声声泣血。
那是周泽光第一次看见江岁寒那么崩溃的样子,但是从那一天之后,他一天比一天麻木,但周泽光看得出来那是他将自己视作一根绷紧的弦,时时站在悬崖边缘,离疯魔只差毫厘,失去一点平衡就要坠落深渊。
他说:“我必须将这笔血债讨回来,我需要你的帮忙。”
“要我做什么?”周泽光听这话兴奋极了,只要能给玉暖姐报仇,让他即刻去死也值得。
“在秦珏冠礼的拍卖会上,以整个江家的名义把他买下来。”
“那怎么可以?这样一来火烧江家的嫌疑你就没有办法洗清了!能碰的着秦珏的机会多的是,一定要这么极端吗?”
“我这辈子除了报仇,没有别的指望了。”
周泽光低头喃喃,“你还二十岁不到,说什么这辈子的……”
“帮我这一回吧,泽光哥,就当是看在阿姐的份上。”江岁寒说,“大火之后,我会将罪行一人揽下,你们就在风波之后离开春城吧,不必替我收尸了。”
周泽光含着泪,“好,哥答应你。”
可连为什么连唯一一件事都办不好?这叫他拿什么脸去跟江岁寒解释,又怎么面对故去的玉暖姐。
正站在门口踌躇之时,小门自己开了,对面是正要出门买东西的德叔。
“泽光?”他面露惊喜,随即丢了手里的东西抱上来,一个劲地拍着他的背,“王府的终于肯放人了,这几天可把你春珍婶担心坏了!”
他越是这样热切,周泽光心里越是不成滋味,羞赧道,“人我没能带回来。”
德叔跟着沉默,“先进来吧,有些话我慢慢跟你说。”
“你说什么?”周泽光刚挨上椅子,一听这话,下一秒猛地站起来,狂喜不已,“报应不爽!报应不爽啊!连上天都在帮我们!竟然让他自投罗网了,那还等什么?现在就把他杀了给玉暖姐报仇啊。”
德叔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有话难言,“岁寒要等地牢建工完成,把人丢进去,当着玉暖灵位的面让他赎罪忏悔。”
“这很好啊,”周泽光如释重负后,顿时痛快不少,举起茶壶往嘴里灌,平息刚才大动的肝火,“让他直接死也太便宜他了,就他们从前做的那些事,死一万次都不解恨。”
“你不明白,”德叔面色沉重,“那小子惯会蛊惑人心,就连春珍和绿茹也中了他的招,我原本也觉得把他看住就好了,后来有一次差点让他溜了,而且我们在这之前并未走漏风声,若不是做贼心虚,你说他为何要跑?”
“你是怕夜长梦多?”周泽光深以为然,沉思良久之后,猛地抬头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反正想他这种人,死后也要下地狱受晚鬼噬咬,现在就是给他一个痛快就如何!”
“你是想?”德叔也跟着站起来。
“我总得给玉暖姐和岁寒做点什么,你腿脚不方便,现在那就让我来吧,秦珏这条命我是一定要的。”
正说着,门外传来了嬉闹的动静。
“说好孵出蛋就把你的鹦鹉给我玩两天的,怎么临到头反悔了?”是春珍婶的声音。
“我想问一句,鸭子是怎么孵出鸡蛋来的?”
“每只鸭子体质不一样,快把鹦鹉还我。”
“什么还你,我根本没答应过你好不好。”
秦珏就这样闯进两人的视野里,他站在阳光底下,手里抱着一只惊恐的鹦鹉。
“杀猪的!不要过来啊!”鹦鹉口出狂言。
转眼间,秦珏注意到屋里这张陌生面孔,两相对视,竟都讶然。
春珍婶紧接着跑过来,欣喜喊道,“泽光?你回来了?”
而后她注意到气氛不对,在一边打着哈哈介绍,“这是泽光,自幼和岁寒一起长大的,也是我的义子之一,这是秦珏秦小公子。”
她心底顿时感觉到了隐隐的不妙,周泽光对秦珏印象还停留在从前,来不及跟他解释,要是现在撕破脸就麻烦了。
出乎意料的是,周泽光平和地伸出手,“初次见面。”
秦珏亦笑着握手,诡异地和睦。
但,可这并不是他们初次见面啊。那日他跟着秦绝川去拍卖会上看过一眼,周泽光便便俨然在列。
他和江岁寒是一伙的。
江岁寒想拍下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
周泽光的目光从他的眼睛游移到鹦鹉,又从鹦鹉游移到那只伸出的手上,那是任谁看了都会说是丝毫不沾染人间疾苦的一双手,偏偏是这双手沾上了他玉暖姐的鲜血。
凭什么好人枯骨长埋,杀人凶手却能毫发无损地站在他面前说话,这不公平。
周泽光没有再说话,衣带被德叔扯着防止他控制不住自己,将局面闹得更加难看下去。
春珍婶又过来救场,拉着秦珏离开,“小秦你不是跟绿茹约了牌局吗?走吧走吧我们去打两把。”
“不了,我与周大哥一见如故,想跟他玩儿,”秦珏抬头问周泽光,“周大哥,你会打牌吗?”
周泽光强扯着一丝笑出来,“不怎么会。”
心想这王八羔子果然如德叔所说,是个爱偷人心的东西,偷了绿茹和春珍婶的,现在还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了。
“我可以教你,来吧来吧。”他拉着周泽光就要走。
春珍婶看他们就这样走了,一时有点慌,转眼看德叔,德叔微笑摇摇头,“没事的,我和泽光解释过了,让他们年轻人去玩儿吧。”
春珍婶这才宽了宽心。
俩人进了屋,大门反锁,光线瞬间被挡在外面,一时显得里面有些漆黑,但是仍然有一束光不知从哪射过来,就这么不偏不倚照进秦珏眼里。
他捂着眼,有点能以忍受地揉了揉,也不继续讲牌九的玩法了,“周大哥,你能不能帮我关一下窗,外面光好刺眼。”
周泽光默不作声起身,走到窗户跟前将束杆放下,同时一只手去摸腰间别着的匕首。
刚才照进秦珏眼里的光便是从刀面射出的。
“小秦啊,你可知道杀人偿命是什么意思?”他拔刀。
血一下就喷溅在窗纸上,安静极了,声音掷地可闻,而后在耳道的嗡鸣里越来越大,震耳欲聋。
周泽光惊异地看着一墙的血,惊异地发现那是自己的,在感到疼痛之前,他首先看到银光一闪,倏忽从眼底飞跃而过,紧接着脖子一凉,连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出口,喉口里喷涌的血阻止他开口。
“我只知道不要轻易把后背留给别人。”
从上次杀秦绝川的经验上来看,捅心窝是最难得手的办法,总有一些人的心长得左偏一点右歪一点,但脖子不一样,它就在那,一剑下去就了结了,还说不出话。
当他的视线撇到周泽光未来得及拔出刀上,声音冷若冰霜,“周大哥,要不然怎么说我们一见如故呢?”
周泽光轰然倒地,带着满腔悔恨和不肯瞑目的执念,拔出腰间的刀朝他挥去。
但到底身受重伤的将死之人力气和速度都有限,秦珏轻而易举便能躲开。
因他这番剧烈挣扎,秦珏压根没有机会焚符,想着要不要再补一刀时,听着周泽光咬着牙挤出噙血刻骨的字,“玉暖,玉暖姐……“”
仿佛这个名字增加一分气力,足够带着眼前这人一同下地狱。
只可惜他声带断了,竭尽全力也只是气音,他的动作不仅没有越来越衰弱,反而越砍越凶,颤巍巍站起来要去扑秦珏。
秦珏蹙眉,他感确定方才那一剑断了他的气管,怎么可能还站的起来?
不断后退间,几次险些被他砍中,到底他们二人的力气一个天一个地,若非偷袭,绝对伤不到周泽光。
这群疯子!
所以他最讨厌跟这群一无所有的疯子打交道,永远预测不到他下一步会干出点惊人的举动。
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吗?
秦珏想去掉落在一边的长剑,却似有破空之声穿破一团又一团的嗡鸣,在耳边乍现得格外清晰。
秦珏眼睁睁看着长剑自发而动,斩下了周泽光的头颅,掉在他脚边。
血肉模糊的豁口就这样展示在他面前,秦珏张嘴欲呕,但强行忍住。
血光淌了一大片,在昏暗的室内幻成一片浓墨似的黑,上来就是这么致命的伤,再通天的神医也救不回来了,但他的眼还是顽固地睁着。
秦绝川……怎么会是秦绝川?
话本上曾经看到过一个说法,修道之人的剑练到一定程度会养出一个叫剑灵的东西,即使在主人没有意识的情况下也会自发地去保护主人,所以现在是秦绝川养出来的剑灵在保护自己吗?
自己分明杀了它的主人,为什么?
但这些念头只在秦珏心下闪过一瞬间,没有时间再多想了,他现在必须做下一步动作。
离开秦家也好,杀了秦绝川也好,看到江家大火地时候也好,现在也好,他都没有太多时间缅怀悲伤,他能做的只有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秦珏拿出夹在书页里的黄符,捂着方才乱砍不慎负伤的小腹,缓缓蹲下。
他擦亮一根火柴,符纸在他眼前化为灰烬,秦珏对着不肯瞑目的周泽光说,“不必伤怀,若不是你临时冒出来,该死的人就是江岁寒,你也算是帮到他了,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对我抱有莫名其妙的敌意,但还是要谢谢你,只有你死了,我才能借你的脸出城。”
头颅盯着他说不出话,报仇没有成功,反而赔进去一条命让仇人有机会脱身,想到这里痛苦地发出一声困兽的低吼,充血的眼里留下一滴不甘的血泪。
秦珏要燃烧黄纸的手顿了顿,死不瞑目对他而言好像过于残忍了一点,想了想补了一句,“你说的玉暖我完全不认识,我不是你的仇人,你找错人了。”
点击弹出菜单